……
謝崇瀾微微抬頭,穿透樹葉的光灑下一片斑駁。
我被這段過往震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回了一句:
「你不恨我嗎?」
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密室裡、月月被迫換血的謝崇瀾恨我嗎?
「你什麼都不知道。」謝崇瀾垂眸,「我想恨你,但我不知道能恨你什麼,於是,我想愛你。」
14
難道有了仙骨,勢必會成為天下第一?
謝崇瀾偏偏不信這個邪。
他從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練就了一身本領,也成為了唯一一個我耗盡全力才能險勝的對手。
「你要是十惡不赦,我就能提劍殺了你。」
「你要是偽善小人,我就能揭開你面具下的嘴臉。」
「你要是個連劍都握不住的廢物,我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可是周覺夏啊。」
謝崇瀾那雙眼睛裡帶著難以言喻的溫柔,讓我心尖跟著一顫。
「你偏偏是這樣的周覺夏,讓我身不由己,讓我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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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麼喜歡做好人,就可憐可憐我,分一點你的愛給我吧?」
我愣愣地看著謝崇瀾的眼睛。
上一世,他帶著一身的傷,倚在牆邊:
「你不是喜歡當好人嗎?那就收留收留我。」
這輩子謝崇瀾坐在身邊,剝開了那血淋淋的過往,他說:
「分一點你的愛給我吧?」
手腕上的紅線開始發燙,連眼眶都湿潤起來,逐漸模糊了視線。
我再也克制不住,撲到了他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謝崇瀾。」我的聲音顫抖,「嗯。」
15
也許是上一世謝崇瀾殺上引春山遍體鱗傷的模樣讓我印象太深。
我沒把這次計劃告訴他。
隻是和他約定三日後在此處見面。
「到時候我們一人一劍,瀟灑走江湖去!」
「你不騙我?」
謝崇瀾將信將疑。
「當然!」
和謝崇瀾分別時太陽已經落山了。
整座引春山被籠罩在落日餘暉之下,安靜得隻能聽見幾聲蟲鳴。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擦拭佩劍。
「師妹,今晚吃鱸魚還是鯽魚啊?」
這些日子師父佯裝生氣,我懶得去和這老東西周旋,都是在自己房間用餐的。
會有師兄們將做好的飯菜端上來。
「不用忙了。」我帶上藏冬劍,推門出去,「我來和大家一起吃。」
一道又一道剛出爐的菜餚被端上來。
我坐在師娘身邊,她抓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話:
「你師兄今日不知怎麼了,身體不適,就不來用飯了。」
「他倒是想著你的,哪怕自己不舒服,還是下山給你買了茯苓糕,瞧,還熱乎著,嘗嘗吧。」
師父冷哼一聲:
「都要吃飯了,還吃什麼糕點?你就慣著她吧,一身壞毛病!」
師娘蹙眉反駁:
「覺夏還小,吃些糕點怎麼了?」
桌前幾位師兄們也出聲維護:
「是啊師父,讓師妹吃吧。」
「冷了就變了味道,師妹還是趁熱嘗嘗吧。」
……
任誰見了都會感嘆,師父嚴苛但愛徒,師娘慈愛,師兄們偏愛,是一副其樂融融的場景。
可誰又能想到,明日他們為我準備的,是一份斷筋挑骨的大禮。
我沒有去碰那一小袋茯苓糕。
等著菜都上齊,大家湊在一起熱鬧地交談。
我冷不丁地開口:
「師父,今日我下山,看見了個瘋瘋癲癲的乞兒,他說我身上有仙骨,仙骨是什麼東西?」
話音一落,全場都安靜了下來。
眾人抬起頭看向我。
臉上的笑意凝固了,有一瞬間,竟然流露出了我無比陌生的表情來:
「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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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師父鎮定,他夾了一筷子魚肉:
「這我倒是沒聽過。」
眾人也開始紛紛附和:
「什麼仙骨啊?多半是騙你的師妹。」
「就是啊,從來沒聽說過有仙骨這種東西。」
我打斷了他們的話,繼續說:
「可是這個乞兒言之鑿鑿,他還說,我身上的仙骨是被人用血滋養出來的,養育我的人怕是犯下了不少罪孽。」
我緊緊地盯著坐在上位的師父,握住了藏冬劍柄:
「師父,你說這是真的嗎?」
師父沒再出聲。
天色漸漸暗了,點上的燭火被風吹得跳動,連帶著人身上的表情都晦暗不明。
有坐在後頭的師兄動作緩慢,抽出了佩劍。
我一把掀翻了桌子。
眾人驚起,他們自發圍成了一個小圈,執劍對準了我,目光陌生。
我一一掃過他們的臉,有一瞬間幾乎分不清前世今生。
上一世瀕死前我都不明白,那些愛我護我的人為何要殺我。
「師父,你還不承認嗎?」
他依舊坐在高位上,紋絲不動。
他已經老了,整整謀劃了七十餘年,眼見就能看到希望,他怎麼願意放棄?
「覺夏,你莫聽那些風言風語,師父把你養到那麼大,你怎麼不相信師父呢?」
「你是因為仙骨把我養大的。」我抬眸,執劍對準了他,「如果沒有仙骨,我的下場和密室裡那群被放幹血而死的屍骨有什麼區別?」
「既然這樣,那為師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他話音剛落,背後的師兄弟們突然暴起。
他們劍光交錯,用著我最熟悉的劍法,招招直指要害。
師父嘴角噙著一抹笑,他從小看著我長大,最了解我不過。
他知道我心軟,定會對這些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們手下留情。
而這份心軟也將送我入地獄。
可他不知道,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這次,就是來索他們命的。
17
藏冬劍鋒芒畢露。
我動作幹脆利落,毫不留情。
溫熱的血點濺起,落在我身上、手上,甚至是臉上。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倒下,師娘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踏著血海,走到了師父跟前。
藏冬劍尖凝落下一滴血來。
「師父,你以為抽了我的仙骨,自己就能變成天下第一嗎?」我一步步湊近他,語調冷淡,「你該不會不知道自己還養了個狼心狗肺的大弟子吧?」
上一世取得我的仙骨後,師父師娘並沒有留下什麼美名,甚至早早仙去。
一事無成的大師兄反而成了掌門。
他負責引春山內務,採購、廚房,甚至是巡邏弟子的名單。
那能讓人喪失神志的慢性毒藥,就藏在每日廚房端上的一道道菜中。
所以每次用飯,他才會借口不來。
「你機關算盡,謀劃了二十餘年,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事無成。」
師父鎮定自若的表情扭曲了,那雙渾濁的眼睛倏然睜大: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我抬起劍,對準了他:
「上一世你沒得到仙骨,慘死在自己的弟子手下,這一世也一樣。」
「啪!」
他一拍桌,藏身於腰側的軟劍如鬼魅一般射出。
幾個瞬息間,便和我纏鬥在了一起。
我的功夫都是他教授的,兩個人用著相同的招式,在院內打落了一地梨花。
「你是天下第一。」
他眼睛充血,神情可怖,半白的頭發四散開來,將他襯得像個怪物。
慢性毒藥已經深入骨髓,我打碎他美夢的最後一番話更是讓他神志紊亂了起來。
「你是天下第一,那我是什麼東西?我這二十多年是什麼東西?」
他拼盡了全力,處處殺招。
我將藏冬劍擋在身前,靈活避開。
雙劍相交那一刻,似乎在發出悲鳴聲。
直到我趁他不察,出手挑落了他的軟劍。
幾片落葉破風而來,轉眼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
「不要戀戰。」
這個聲音分外耳熟。
我抬眸,看見了一襲黑衣踏月而來的謝崇瀾。
「去找周珏。」
18
西苑。
大師兄坐在桌前,身上纏滿了包扎用的紗布。
他黑著臉,一面罵謝崇瀾,一面給碗中那條鱸魚剔骨。
直到外頭傳來引春山特有的暗號聲,緊接著,兵刃交接的動靜響起。
可刺殺周覺夏的計劃分明安排在明天。
他頓感不妙,套上外衣準備出門察看,迎面卻碰上了慌張趕來求援的師娘。
師娘抱住他的胳膊,神情慌亂:
「周珏,你快去看看你師父,周覺夏她不知道從哪聽見了動靜,提前發難了!」
沒有缜密部署,沒有師兄弟的幫助,甚至沒人能去耗費她的真氣。
光憑借周珏一人,他怎麼打得過天下第一?
給他十個膽子他都不會去。
「師娘,我知道有條小路,我先護送你下山,有那麼多師兄弟在,想必師父不會出事的。」
見狀,師娘也不再糾纏,跟在周珏身後,去尋找他口中那條小路。
夜晚的引春山幽靜得不像話,尤其是今天,連蟲鳴聲都微弱了不少。
師娘磕磕絆絆走在後頭,看著眼前引路的周珏,一把鋒利的匕首被她悄然舉起。
而走在前頭的周珏,將師娘帶到這處無人問津的僻靜地後,臉上順從謙卑的笑容收斂了。
他緩慢握住了劍柄,嘴角上揚:
「師娘——」
兩人幾乎是同時出手。
匕首扎進了周珏的胸口,劍尖刺中了師娘的腹部。
兩人眼中滿是怨毒和恨意,雙雙倒在了草叢中,再無生息。
我趕來時,看見的就是這般荒謬可笑的場景。
19
月亮還高懸在空中,這一夜還沒過去。
整個引春山已經被血洗了一遍。
數千名弟子,毫不知情的,明日會被我放下山去。
而其餘人等,已經成了地上僵硬的屍體。
我將大師兄和師娘兩人的屍體扔在師父面前。
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是我小看你了。」
「不,是你高估自己了。」
我砸毀了刻下仙骨秘密的石碑:
「你妄想逆天改命,這是不可能的。」
謝崇瀾站在我身側,淡漠地看著這個曾囚禁了他數年的男人。
師父抬起布滿可怖血絲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謝崇瀾,倏然笑了:
「是我小看你們了,但是周覺夏,你以為謝崇瀾那麼多年不敢殺上引春山找我報仇,是怕你這個天下第一嗎?」
我心底一寒,猛地抬起劍刺向他心口。
可是晚了,他七竅流血,死狀慘烈,嘴角卻勾起了一抹詭異的笑來。
我身側的謝崇瀾腳步踉跄一下,毫無徵兆地噴出一口血來。
「謝崇瀾!」
兩世的畫面從我眼前飛速閃過, 兩世的愛恨瞬間盈滿了我的胸膛。
我伸手接住了謝崇瀾。
他臉色蒼白,腕間那一段血蠶絲更是鮮紅。
五髒六腑接連破碎的感覺痛不欲生。
可他還是努力放平了眉頭, 抬起手欲蓋彌彰地遮住了傷口:
「沒事,我沒事。」
溫熱的鮮血漸漸染紅了我的手。
心像是被千萬根針穿透般刺痛,就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我眼眶紅了, 緊緊抱著謝崇瀾。
淚眼模糊,語無倫次。
「我去找醫師,我、我去找最好的大夫,你一定會沒事的, 你一定會沒事的。」
一陣風吹過, 有梨花從樹上落下, 灑在了身側。
如同上一世的飛雪。
我眼前反反復復閃過謝崇瀾抱著我屍骨的畫面來:
「謝崇瀾。」
「嗯。」
「謝崇瀾。」
「嗯。」
他伸出手,回抱住了我。
我顫抖著開口:
「謝崇瀾,你是不是很疼?」
他笑了,目光繾綣溫柔:
「你親我一口, 我就不疼了。」
於是我低下頭,顫抖著, 虔誠般地覆上了他的唇。
番外
「好耶!今天輪到我當第一了,你負責刷碗!」
「阿瑤, 走得慢些。」
「你又想耍賴超過我?我才不聽呢。」
……
沉寂了許久的引春山終於迎來了客人。
是一對想著闖蕩江湖的夫妻。
「哎, 你看那邊是不是有兩個人?好像受了重傷。」
「阿瑤, 小心點。」
……
他們將我和謝崇瀾背下了山。
一個自稱阿棋,一個自稱阿瑤。
這位叫阿瑤姑娘, 據說是個名醫。
「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夫君治好, 我的夫君也是被我治好的,現在身體倍棒呢!」
阿瑤姑娘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夫君就在一旁,幫她整理草藥。
我守在謝崇瀾身邊, 俯下身聽他微弱的心跳。
雖然人還沒醒來,但是脈搏一天比一天強勁了起來。
這位阿瑤姑娘為此耗盡了心力,還請來了一堆救兵。
有當屠夫的,有賣烤鴨的,甚至還有打棺材的。
一群人在院子裡激烈地商討著藥方。
「隔壁巷子人才輩出,你夫君不日便能醒來。」
為這個「不日」, 我又在謝崇瀾床前守了一個月:
「你沒醒的這些時日,我結識了不少新朋友, 我一個個講給你聽。」
「王屠夫是個殺豬的, 昨天差點被一隻豬陰了沒按住,險些臉面掃地。」
「要不你親我一口,我就考慮一下?」
「我「」「還有做棺材的二麻子,他做桌椅也是一絕……」
我蜷縮在謝崇瀾床邊,側身靠近他。
分明什麼都沒幹, 自己的耳尖先紅了。
「所以夫君, 你真的還不醒來嗎?」
昏暗的燭光中,謝崇瀾的睫毛顫了顫。
就在我昏昏欲睡,躺在他床邊就要閉上眼睛時。
耳側傳來了熟悉的,有些低啞的聲音:
「你再喊我一聲夫君, 我就醒來了。」
我猛地清醒,側頭,撞進了謝崇瀾帶著笑意的眼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