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一瞬,還是出手了。
就在謝崇瀾刺傷大師兄左肩的那一刻,我攔在了他跟前:
「別傷我師兄。」
我神色凜冽,這一聲喊得中氣十足,握著謝崇瀾劍的手卻沒用力,任憑它刺穿了大師兄的肩膀,彌漫開濃鬱的血腥味來。
大師兄和謝崇瀾的事我還不知內幕,還有那什麼的「仙骨」更是聞所未聞。
上一世死得不明不白,這輩子非得活得明明白白。
這幾條畜生還不能死。
怕謝崇瀾誤會,我還悄悄朝他眨了下眼睛。
然而謝崇瀾沒看懂,他神色復雜地看了看我,又看看被我護在身後的眾人。
他收回了劍,在我掌心割出一條細細的血絲來。
狹長的眼睫垂落,在謝崇瀾臉上打下一片陰影。
明明身側掛著各色花燈,他的那一側卻被黑暗吞沒似的,看不見光。
「覺夏,快跟我們回去。」
「周覺夏。」
師娘和謝崇瀾的聲音同時響起。
師娘抱住了我的胳膊,朝後拉:
Advertisement
「快走,離這個瘋子遠點。」
謝崇瀾站在原地不動,也沒再說話。
就當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順著師娘的力道轉身的時候。
謝崇瀾動了,他倏然出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湊近,溫熱的鼻息撲在我耳畔,傳音入耳:
「周覺夏,我來找你是有人故意傳出了消息,你猜那個傳消息的人是誰?」
8
我沒回復謝崇瀾。
隻是轉身時,悄悄朝他手上塞了塊茯苓糕。
他面上的表情有一絲錯愕,但反應很快,掩起了袖子。
有人故意放出消息給謝崇瀾,透露我將退隱。
引得謝崇瀾趕來與我一戰,耗盡我大量真氣。
最後在小屋布下天羅地網,挑斷我手筋,抽走我仙骨。
真是好一出心思缜密的謀劃。
走出一段路後,師娘在我耳邊碎碎念著:
「覺夏,師娘真的等了你好久,還以為你出事了……」
「師父師娘師兄。」我停下了腳步,歉意地笑著,「今日讓你們擔心了,覺夏想過,江湖上還有謝崇瀾這樣的大魔頭在,我怎麼能安心退隱?還是過段時日再說吧。」
這回輪到他們啞口無言了。
師父慍怒:
「這種大事怎麼能說改就改?謝崇瀾這樣的賊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難道你一輩子都留在引春山了?」
「這樣不好嗎?」我拉過師娘僵硬的手,「師父您說過,我們引春山眾人,是為匡扶正義、懲奸除惡而生的,覺夏不願拋下師父師娘。」
幾人徹底沉默了下來,回引春山的路上,竟然沒有人再開口。
我順著記憶裡的印象穿過小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師父一向管得嚴,夜深後,除了守夜的師兄們,幾乎沒人出門。
正合適我出門辦事。
我換上件深色的夜行衣,好掩藏於夜色中,臨出門時,不經意又想到了謝崇瀾。
那是他第一次穿鮮豔的紅衣。
卻隻是為了掩蓋身上致命傷口源源不斷湧出的血。
我攥緊了衣角,趁著夜色翻窗而出。
後山有塊禁地,除了師父師娘,向來不讓他人出入。
我從小便有所耳聞。
但我的目的不在那。
依我師父那個多疑的性子來看,這樣明顯的目標多半是個煙幕彈。
我今夜的目標是……
9
西苑裡。
大師兄心神不寧地坐在桌前。
他眉心微蹙,全然沒有倦意。
直到窗外傳來守夜弟子的聲音:
「大師兄,師父喊你過去一趟。」
「知道了。」
他拿起桌上的佩劍,起身出門。
走出幾步後才意識到不對勁:剛剛那個聲音不是守夜弟子!
這是調虎離山。
驚慌之下,大師兄飛快順著小路回去,直到看見桌角那塊完好無損,才松了口氣。
殊不知,躲在暗處的我窺見了一切。
趁他出門找守夜弟子興師問罪,我從房梁上跳下來。
機關被我成功打開,那扇掩藏著的密室也隨之浮現。
彼時的我,還不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
直到穿過那條幽深狹窄的通道,躍動的燭火下,成堆成堆的屍骨嵌在地裡,露出白色的一角。
這裡不通風,撲面而來的血腥味濃鬱到讓人想嘔吐。
不遠處還吊著三具腐化的屍體,看樣子不足十歲,還是群孩子。
細長的管子穿過他們的手腳,竟是被生生抽幹血而亡的。
他們有的缺了指骨,有的缺了肋骨。
無一例外的是,每個人的血都被抽幹,流了滿地。
這座表面風光的引春山下,竟然藏著這樣一處令人膽寒的地方。
我越看越心驚,順著牆邊一路摸索過去。
上面遍布抓痕,像是人痛苦掙扎後留下的痕跡。
還有人用尖銳的石頭在上面刻了歪歪扭扭的字:
【死。】
一個比一個清晰,仿佛充斥著刻骨的恨意。
密室裡沒有其他可以落腳的地方。
我順著這排字來到了另一個出口。
在牆邊摸索出去的機關時,看到了靠近最後一個「死」字邊上,三行清晰的小字:
【我叫謝崇瀾。】
【我叫謝崇瀾。】
【我叫謝崇瀾。】
10
「覺夏呀,這是你喜歡吃的茯苓糕,你大師兄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呢。」師娘拍了拍我的手,將那一小袋茯苓糕放在桌上,「大師兄就是嘴笨,不會說話,你選擇留在我們身邊,自然是件好事。」
我抱著師娘的胳膊,如從前那般撒嬌,笑意卻不達眼底:
「大家都是為我好,覺夏知道。」
師娘此次來一定有別的事。
那天我沒按時回去,壞了他們的謀劃,現在怕是在找別的時機對付我。
果然,斷斷續續說了些旁的,師娘不經意地提起我的身世來:
「師娘還記得,當初是個老和尚把你撿回來的,要是沒有他,你可能就……不如我們找個機會,去看看他,順便給老人家捎點過冬的東西去?」
我點頭應下。
師娘顯然松了一口氣:
「那擇日不如撞日,我們盡早出發。」
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要將我送進地獄。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厲色:
「好。」
時間定在三日後。
整個引春山都忙碌了起來,為這次出行做準備,連帶著明裡暗裡對我看管都松了不少。
我也裝得老實,除了在屋子裡練劍,從不出門。
三日後是一場惡戰,這次我必將做好萬全準備,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可閉上眼睛,眼前反反復復浮現出那天在密室裡看到的小字:
【謝崇瀾。】
我在心底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是那個密室的幸存者嗎?
那個密室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有那麼多孩童的屍骨?
他一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
……
那他會告訴我嗎?
我出神地看著手腕上那段血蠶絲。
不知何時起,「謝崇瀾」這個名字就和信任畫上了等號。
我迫切地想知道這一切和他的聯系。
沒有遲疑,我順著下山的小路,朝著謝崇瀾的方向而去。
傳聞他住在遠處的孚芃山,那裡終年積雪不化,是無人問津的極寒之地。
但我沒想到的是,我會在半路遇見謝崇瀾。
不光是謝崇瀾,還有站在他身邊,讓我分外眼熟的,大師兄。
11
手腕上的血蠶絲正在隱隱發燙。
我藏在遠處,靜靜看著。
這兩人前幾天還打得不可開交,如今卻能面對面站著交談。
大師兄頗有些氣急敗壞,劍穗隨著他的動作左搖右晃著:
「謝崇瀾,那天潛入引春山,裝作守夜弟子的人是不是你?」
謝崇瀾沒理會,視線越過他眺望遠處。
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能感覺到他看見了我。
「是我。」
他主動背上了這口黑鍋。
讓我心底一顫。
「怎麼?」大師兄冷笑,「想回去重溫舊夢了?你這養不熟的白眼狼,敢對我出手,不要命了?」
謝崇瀾一側頭:
「白眼狼,說得倒是貼切。」
話音剛落,他袖間寒光一閃,數片落葉卷起。
轉瞬間,在大師兄身上割出幾道傷口來。
離要害不過一寸。
大師兄驚愕地抬頭,他終於意識到,眼前這人已經不為他所掌控。
「滾。」
謝崇瀾連佩劍都沒出鞘,就贏了這一場。
等大師兄的腳步遠去,我撥開樹枝,從後頭走了出來。
「我以為你會出手。」
「出手救他?」我拍落了身上的灰塵,輕描淡寫,「你就算今天殺了他,挑斷他手筋,把他倒掛起來放血,我都不會多看一眼。」
也許是之前為了引春山,和他交手過太多次。
謝崇瀾明顯不相信我說的話。
他生硬地扯開話題:
「你找我有事?」
「沒事還不能找你了?」我找了處幹淨的地方,又強硬地拉了謝崇瀾過來坐下,「那次是我不對,狀態不好,沒和你打個盡心,改天再約?」
謝崇瀾瞥了我一眼:
「不懷好意。」
「別啊,真誠兩個字都被我寫在臉上了,你看都不看?」我雙手託住他的臉,猝不及防接近,「你看看。」
兩個人距離拉得極近,近到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越跳越快。
謝崇瀾整個人都僵硬了,他的手頓在半空中,視線和我對上片刻後又匆匆錯開。
慌亂地,連耳尖都泛起了一圈紅。
「你該去看看,是不是得了什麼癔症?」
謝崇瀾甩開我的手。
「沒得癔症。」我託著臉,側頭看他,「謝崇瀾,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最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退隱後,被圍攻慘死。」
「大師兄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讓我不得動彈,師父生生剝開了我的血肉,取出一段叫仙骨的東西。」
「最後隻給我留下一口棺材,但我沒轉世,也沒重生,就在那口棺材裡待了十年,直到那天——你推開了那扇門。」
謝崇瀾睫毛輕顫:
「然後呢?」
我半真半假地繼續:
「然後你為我收殓,為我報仇,還為我刻字立碑,吐露了一個隱藏多年的秘密。」
光從交疊的葉片中灑落,留下斑駁的光點。
謝崇瀾安靜地聽著,側臉寧靜美好。
從前的我可能從未想過,兩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家伙竟有一天能平靜地坐在一處交談。
我臉上升起了熱意,眼角湿潤了:
「你告訴我,你心悅我。」
又一陣風吹來,卷起發絲掃過臉側,帶來絲絲痒意。
在我的設想中,我這個借「夢」為託詞真相,或許會引來謝崇瀾的嘲笑。
「這是個夢。」謝崇瀾轉過身,看向我的眼睛,「你沒有退隱,沒有被圍攻,沒有慘死。」
伴隨著他的話,我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但我有一點私心。」謝崇瀾輕聲說,「我想我心悅你,這不是夢。」
12
不知是陽光的溫度還是謝崇瀾的視線,將我臉灼燒得滾燙。
上一世謝崇瀾瀕死前,都沒來得及說出那句「我心悅你」。
可今日親耳聽到,兩輩子的愛恨加在一起,重重敲擊了我的心。
「我知道你來是想問我和引春山的事。」謝崇瀾錯開視線,看向遠處,「那天你假意擋住我的劍,又遞給我那塊茯苓糕,我就知道你一定發現了什麼。」
「作為交換,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是從引春山開始的。
很多年前,一對仗劍走天涯的俠侶來到了這個地方。
引春山門派落魄,人丁稀少,他們在此處落腳,雄心壯志,想著建設起一個名震天下的門派。
然而,數十年苦心經營,還是落得個被欺凌的下場。
直到那天,他們在後山石碑上,找到了一個關於仙骨的秘密。
需要數百位孩童的鮮血澆灌,才有可能滋養出一小段仙骨。
擁有仙骨的人天生就是練武奇才,能名揚武林,成為天下第一。
於是,被鬼迷心竅的那對夫妻將目光對準了山裡收養來的孤兒。
「他們籌劃了很多年,失敗了無數次,一批又一批的孩童被送上山,成為了他們的犧牲品。」
「我是最後一批被送上山的孤兒,也是其中唯二活下來的人。」
「另外一個,就是你。」
謝崇瀾語調平靜,我卻渾身發寒。
一次、兩次、三次……還是沒能成功。
成堆的屍骨交疊成了一座小山。
夫妻兩人走火入魔,幾乎殺紅了眼。
就在陷入絕望之時,他們在山腳遇見了個老和尚。
那個被老和尚撿來的嬰兒,天生就有一段仙骨。
得來全不費工夫。
然而,養成一段仙骨需要二十年,這個嬰兒體弱多病,壓根活不到那個時候。
夫妻二人將她視若珍寶,用盡了名貴草藥,最後把目光放到了石碑上。
孩童的血能澆灌成仙骨,自然也能滋養仙骨。
……
「我就是被他們選中換血的人。」
13
尚且年幼的謝崇瀾被綁在那個遍地屍骨的密室裡。
除了跳動的燭火和偶爾穿行爬過的蛇鼠,什麼都沒有。
每個月月初,外面才會傳來人的腳步聲。
女孩的聲音稚嫩:
「師父,我們要去哪?」
「小夏,我們進去睡一覺就好了,來,先把這碗藥喝了。」
片刻後,男人抱著已經昏睡過去的女孩進來,將她安放在石臺上。
這個被叫作「小夏」的女孩,穿著合身精致的綢緞,臉粉撲撲的,安靜地躺在那裡。
男人轉身去一邊準備換血的工具。
謝崇瀾蹲在角落裡,從凌亂的發絲裡露出一隻眼睛來,充斥著滔天的恨意。
削到尖利的石塊被他捏在掌心,蓄勢待發。
隻要殺了她,就不會月月遭受換血的痛苦了。
「我勸你少打她的主意。」這點小伎倆被男人看穿,他冷哼一聲,踩上了謝崇瀾的脊骨,「她是未來的天下第一,是我耗盡心力得來的寶貝。」
「是你這種雜碎永遠高攀不上的。」
他以為自己圈養了一條會咬人的狗,但他不知道的是,謝崇瀾是一匹野心勃勃的狼。
「五年後,你不再需要換血,我被留在密室裡自生自滅。」
「但那個男人也沒想到,他忠心耿耿的徒弟將我從密室帶了出來,向我打聽仙骨的事情。」
謝崇瀾借此逃出了密室,同樣也吃盡了苦頭。
他韜光養晦數年,終於在江湖上闖出了點名頭。
「後來,我再次看見你,是在武林大會上。」
武林大會,我被一眾師兄圍在其中,噓寒問暖。
師娘為我擦拭額角的汗,遞上我愛吃的糕點。
師父板著臉指教,驕傲得意的神情卻怎麼都藏不住。
謝崇瀾就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
「蛇鼠窩裡竟然養出了一隻兔子,還是個一本正經想著匡扶正義的爛好人。」
就是那次武林大會後,我被謝崇瀾盯上了。
但凡我下山,他總會出現在我的必經之路上,和我交手。
他曾帶著嘲諷笑話我是個爛好人,又挑釁般往我手腕套上了血蠶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