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猶豫一瞬,還是出手了。


就在謝崇瀾刺傷大師兄左肩的那一刻,我攔在了他跟前:


「別傷我師兄。」


我神色凜冽,這一聲喊得中氣十足,握著謝崇瀾劍的手卻沒用力,任憑它刺穿了大師兄的肩膀,彌漫開濃鬱的血腥味來。


大師兄和謝崇瀾的事我還不知內幕,還有那什麼的「仙骨」更是聞所未聞。


上一世死得不明不白,這輩子非得活得明明白白。


這幾條畜生還不能死。


怕謝崇瀾誤會,我還悄悄朝他眨了下眼睛。


然而謝崇瀾沒看懂,他神色復雜地看了看我,又看看被我護在身後的眾人。


他收回了劍,在我掌心割出一條細細的血絲來。


狹長的眼睫垂落,在謝崇瀾臉上打下一片陰影。


明明身側掛著各色花燈,他的那一側卻被黑暗吞沒似的,看不見光。


「覺夏,快跟我們回去。」


「周覺夏。」


師娘和謝崇瀾的聲音同時響起。


師娘抱住了我的胳膊,朝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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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離這個瘋子遠點。」


謝崇瀾站在原地不動,也沒再說話。


就當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順著師娘的力道轉身的時候。


謝崇瀾動了,他倏然出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湊近,溫熱的鼻息撲在我耳畔,傳音入耳:


「周覺夏,我來找你是有人故意傳出了消息,你猜那個傳消息的人是誰?」


8


我沒回復謝崇瀾。


隻是轉身時,悄悄朝他手上塞了塊茯苓糕。


他面上的表情有一絲錯愕,但反應很快,掩起了袖子。


有人故意放出消息給謝崇瀾,透露我將退隱。


引得謝崇瀾趕來與我一戰,耗盡我大量真氣。


最後在小屋布下天羅地網,挑斷我手筋,抽走我仙骨。


真是好一出心思缜密的謀劃。


走出一段路後,師娘在我耳邊碎碎念著:


「覺夏,師娘真的等了你好久,還以為你出事了……」


「師父師娘師兄。」我停下了腳步,歉意地笑著,「今日讓你們擔心了,覺夏想過,江湖上還有謝崇瀾這樣的大魔頭在,我怎麼能安心退隱?還是過段時日再說吧。」


這回輪到他們啞口無言了。


師父慍怒:


「這種大事怎麼能說改就改?謝崇瀾這樣的賊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難道你一輩子都留在引春山了?」


「這樣不好嗎?」我拉過師娘僵硬的手,「師父您說過,我們引春山眾人,是為匡扶正義、懲奸除惡而生的,覺夏不願拋下師父師娘。」


幾人徹底沉默了下來,回引春山的路上,竟然沒有人再開口。


我順著記憶裡的印象穿過小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師父一向管得嚴,夜深後,除了守夜的師兄們,幾乎沒人出門。


正合適我出門辦事。


我換上件深色的夜行衣,好掩藏於夜色中,臨出門時,不經意又想到了謝崇瀾。


那是他第一次穿鮮豔的紅衣。


卻隻是為了掩蓋身上致命傷口源源不斷湧出的血。


我攥緊了衣角,趁著夜色翻窗而出。


後山有塊禁地,除了師父師娘,向來不讓他人出入。


我從小便有所耳聞。


但我的目的不在那。


依我師父那個多疑的性子來看,這樣明顯的目標多半是個煙幕彈。


我今夜的目標是……


9


西苑裡。


大師兄心神不寧地坐在桌前。


他眉心微蹙,全然沒有倦意。


直到窗外傳來守夜弟子的聲音:


「大師兄,師父喊你過去一趟。」


「知道了。」


他拿起桌上的佩劍,起身出門。


走出幾步後才意識到不對勁:剛剛那個聲音不是守夜弟子!


這是調虎離山。


驚慌之下,大師兄飛快順著小路回去,直到看見桌角那塊完好無損,才松了口氣。


殊不知,躲在暗處的我窺見了一切。


趁他出門找守夜弟子興師問罪,我從房梁上跳下來。


機關被我成功打開,那扇掩藏著的密室也隨之浮現。


彼時的我,還不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


直到穿過那條幽深狹窄的通道,躍動的燭火下,成堆成堆的屍骨嵌在地裡,露出白色的一角。


這裡不通風,撲面而來的血腥味濃鬱到讓人想嘔吐。


不遠處還吊著三具腐化的屍體,看樣子不足十歲,還是群孩子。


細長的管子穿過他們的手腳,竟是被生生抽幹血而亡的。


他們有的缺了指骨,有的缺了肋骨。


無一例外的是,每個人的血都被抽幹,流了滿地。


這座表面風光的引春山下,竟然藏著這樣一處令人膽寒的地方。


我越看越心驚,順著牆邊一路摸索過去。


上面遍布抓痕,像是人痛苦掙扎後留下的痕跡。


還有人用尖銳的石頭在上面刻了歪歪扭扭的字:


【死。】


一個比一個清晰,仿佛充斥著刻骨的恨意。


密室裡沒有其他可以落腳的地方。


我順著這排字來到了另一個出口。


在牆邊摸索出去的機關時,看到了靠近最後一個「死」字邊上,三行清晰的小字:


【我叫謝崇瀾。】


【我叫謝崇瀾。】


【我叫謝崇瀾。】


10


「覺夏呀,這是你喜歡吃的茯苓糕,你大師兄排了好久的隊才買到呢。」師娘拍了拍我的手,將那一小袋茯苓糕放在桌上,「大師兄就是嘴笨,不會說話,你選擇留在我們身邊,自然是件好事。」


我抱著師娘的胳膊,如從前那般撒嬌,笑意卻不達眼底:


「大家都是為我好,覺夏知道。」


師娘此次來一定有別的事。


那天我沒按時回去,壞了他們的謀劃,現在怕是在找別的時機對付我。


果然,斷斷續續說了些旁的,師娘不經意地提起我的身世來:


「師娘還記得,當初是個老和尚把你撿回來的,要是沒有他,你可能就……不如我們找個機會,去看看他,順便給老人家捎點過冬的東西去?」


我點頭應下。


師娘顯然松了一口氣:


「那擇日不如撞日,我們盡早出發。」


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要將我送進地獄。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厲色:


「好。」


時間定在三日後。


整個引春山都忙碌了起來,為這次出行做準備,連帶著明裡暗裡對我看管都松了不少。


我也裝得老實,除了在屋子裡練劍,從不出門。


三日後是一場惡戰,這次我必將做好萬全準備,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可閉上眼睛,眼前反反復復浮現出那天在密室裡看到的小字:


【謝崇瀾。】


我在心底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是那個密室的幸存者嗎?


那個密室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有那麼多孩童的屍骨?


他一定知道些我不知道的。


……


那他會告訴我嗎?


我出神地看著手腕上那段血蠶絲。


不知何時起,「謝崇瀾」這個名字就和信任畫上了等號。


我迫切地想知道這一切和他的聯系。


沒有遲疑,我順著下山的小路,朝著謝崇瀾的方向而去。


​‍‍‍​‍‍‍​‍‍‍‍​​​​‍‍​‍​​‍​‍‍​​‍​​​​‍‍‍​‍​​‍‍‍​‍‍‍​‍‍‍‍​​​​‍‍​‍​​‍​‍‍​​‍​​​‍​‍‍‍‍‍​​‍‍​​‍‍​‍‍‍​​​‍​​‍‍​​‍‍​​‍‍‍​​​​‍‍‍​​​​​‍‍‍​‍‍​​‍‍‍‍​​​​‍‍‍​​​​​​‍‍​‍‍‍​‍‍‍‍​‍​​​‍‍‍​​​​‍‍‍​‍​‍​​‍‍​​​‍​​‍‍​​‍​​​‍‍‍​‍‍​‍‍​​‍‍​​‍‍‍​​‍​​‍‍​‍‍‍‍​‍‍​‍‍​‍​‍​‍​‍‍‍​‍‍‍‍​​​​‍‍​‍​​‍​‍‍​​‍​​​​‍‍‍​‍​​​‍‍​‍​‍​​‍‍​​‍‍​​‍‍‍​​‍​​‍‍​‍​‍​​‍‍‍​​‍​​‍‍‍​​‍​​‍‍​​​​​​‍‍‍​​​​​‍‍​‍‍‍​​‍‍‍​​‍​​‍‍​​​​​‍​​​​​​​‍‍​​​‍‍​‍‍​‍​​​​‍‍​​​​‍​‍‍‍​‍​​​‍‍‍​​‍​​‍‍​‍‍‍‍​‍‍​‍‍‍‍​‍‍​‍‍​‍​​‍‍‍​‍‍​‍‍​​‍‍​​‍‍​‍​​‍​‍‍​‍‍‍​​‍‍​​​​‍​‍‍​‍‍​​​‍​​​‍‍​​‍‍‍​​‍​​‍‍​‍‍‍‍​‍‍​‍‍​‍​‍​‍​‍‍‍​‍‍‍‍​​​​‍‍​‍​​‍​‍‍​​‍​​​​‍‍‍​‍​​‍‍‍​‍‍‍​‍‍‍‍​​​​‍‍​‍​​‍​‍‍​​‍​​​‍​‍‍‍‍‍​‍‍‍​​‍​​​‍‍​​​‍​​‍‍​‍​​​‍‍‍​‍​‍​‍‍​‍​​​​‍‍​​‍​​​‍‍‍‍​‍​​​‍‍​‍‍‍​‍‍​​​‍‍​‍‍​​​‍‍​‍‍‍‍​​‍​​‍‍​​​​​​‍‍​‍​​​​‍‍​​​‍傳聞他住在遠處的孚芃山,那裡終年積雪不化,是無人問津的極寒之地。


但我沒想到的是,我會在半路遇見謝崇瀾。


不光是謝崇瀾,還有站在他身邊,讓我分外眼熟的,大師兄。


11


手腕上的血蠶絲正在隱隱發燙。


我藏在遠處,靜靜看著。


這兩人前幾天還打得不可開交,如今卻能面對面站著交談。


大師兄頗有些氣急敗壞,劍穗隨著他的動作左搖右晃著:


「謝崇瀾,那天潛入引春山,裝作守夜弟子的人是不是你?」


謝崇瀾沒理會,視線越過他眺望遠處。


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能感覺到他看見了我。


「是我。」


他主動背上了這口黑鍋。


讓我心底一顫。


「怎麼?」大師兄冷笑,「想回去重溫舊夢了?你這養不熟的白眼狼,敢對我出手,不要命了?」


謝崇瀾一側頭:


「白眼狼,說得倒是貼切。」


話音剛落,他袖間寒光一閃,數片落葉卷起。


轉瞬間,在大師兄身上割出幾道傷口來。


離要害不過一寸。


大師兄驚愕地抬頭,他終於意識到,眼前這人已經不為他所掌控。


「滾。」


謝崇瀾連佩劍都沒出鞘,就贏了這一場。


等大師兄的腳步遠去,我撥開樹枝,從後頭走了出來。


「我以為你會出手。」


「出手救他?」我拍落了身上的灰塵,輕描淡寫,「你就算今天殺了他,挑斷他手筋,把他倒掛起來放血,我都不會多看一眼。」


也許是之前為了引春山,和他交手過太多次。


謝崇瀾明顯不相信我說的話。


他生硬地扯開話題:


「你找我有事?」


「沒事還不能找你了?」我找了處幹淨的地方,又強硬地拉了謝崇瀾過來坐下,「那次是我不對,狀態不好,沒和你打個盡心,改天再約?」


謝崇瀾瞥了我一眼:


「不懷好意。」


「別啊,真誠兩個字都被我寫在臉上了,你看都不看?」我雙手託住他的臉,猝不及防接近,「你看看。」


兩個人距離拉得極近,近到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越跳越快。


謝崇瀾整個人都僵硬了,他的手頓在半空中,視線和我對上片刻後又匆匆錯開。


慌亂地,連耳尖都泛起了一圈紅。


「你該去看看,是不是得了什麼癔症?」


謝崇瀾甩開我的手。


「沒得癔症。」我託著臉,側頭看他,「謝崇瀾,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最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退隱後,被圍攻慘死。」


「大師兄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讓我不得動彈,師父生生剝開了我的血肉,取出一段叫仙骨的東西。」


「最後隻給我留下一口棺材,但我沒轉世,也沒重生,就在那口棺材裡待了十年,直到那天——你推開了那扇門。」


謝崇瀾睫毛輕顫:


「然後呢?」


我半真半假地繼續:


「然後你為我收殓,為我報仇,還為我刻字立碑,吐露了一個隱藏多年的秘密。」


光從交疊的葉片中灑落,留下斑駁的光點。


謝崇瀾安靜地聽著,側臉寧靜美好。


從前的我可能從未想過,兩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家伙竟有一天能平靜地坐在一處交談。


我臉上升起了熱意,眼角湿潤了:


「你告訴我,你心悅我。」


又一陣風吹來,卷起發絲掃過臉側,帶來絲絲痒意。


在我的設想中,我這個借「夢」為託詞真相,或許會引來謝崇瀾的嘲笑。


「這是個夢。」謝崇瀾轉過身,看向我的眼睛,「你沒有退隱,沒有被圍攻,沒有慘死。」


伴隨著他的話,我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但我有一點私心。」謝崇瀾輕聲說,「我想我心悅你,這不是夢。」


12


不知是陽光的溫度還是謝崇瀾的視線,將我臉灼燒得滾燙。


上一世謝崇瀾瀕死前,都沒來得及說出那句「我心悅你」。


可今日親耳聽到,兩輩子的愛恨加在一起,重重敲擊了我的心。


「我知道你來是想問我和引春山的事。」謝崇瀾錯開視線,看向遠處,「那天你假意擋住我的劍,又遞給我那塊茯苓糕,我就知道你一定發現了什麼。」


「作為交換,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是從引春山開始的。


很多年前,一對仗劍走天涯的俠侶來到了這個地方。


引春山門派落魄,人丁稀少,他們在此處落腳,雄心壯志,想著建設起一個名震天下的門派。


然而,數十年苦心經營,還是落得個被欺凌的下場。


直到那天,他們在後山石碑上,找到了一個關於仙骨的秘密。


需要數百位孩童的鮮血澆灌,才有可能滋養出一小段仙骨。


擁有仙骨的人天生就是練武奇才,能名揚武林,成為天下第一。


於是,被鬼迷心竅的那對夫妻將目光對準了山裡收養來的孤兒。


「他們籌劃了很多年,失敗了無數次,一批又一批的孩童被送上山,成為了他們的犧牲品。」


「我是最後一批被送上山的孤兒,也是其中唯二活下來的人。」


「另外一個,就是你。」


謝崇瀾語調平靜,我卻渾身發寒。


一次、兩次、三次……還是沒能成功。


成堆的屍骨交疊成了一座小山。


夫妻兩人走火入魔,幾乎殺紅了眼。


就在陷入絕望之時,他們在山腳遇見了個老和尚。


那個被老和尚撿來的嬰兒,天生就有一段仙骨。


得來全不費工夫。


然而,養成一段仙骨需要二十年,這個嬰兒體弱多病,壓根活不到那個時候。


夫妻二人將她視若珍寶,用盡了名貴草藥,最後把目光放到了石碑上。


孩童的血能澆灌成仙骨,自然也能滋養仙骨。


……


「我就是被他們選中換血的人。」


13


尚且年幼的謝崇瀾被綁在那個遍地屍骨的密室裡。


除了跳動的燭火和偶爾穿行爬過的蛇鼠,什麼都沒有。


每個月月初,外面才會傳來人的腳步聲。


女孩的聲音稚嫩:


「師父,我們要去哪?」


「小夏,我們進去睡一覺就好了,來,先把這碗藥喝了。」


片刻後,男人抱著已經昏睡過去的女孩進來,將她安放在石臺上。


這個被叫作「小夏」的女孩,穿著合身精致的綢緞,臉粉撲撲的,安靜地躺在那裡。


男人轉身去一邊準備換血的工具。


謝崇瀾蹲在角落裡,從凌亂的發絲裡露出一隻眼睛來,充斥著滔天的恨意。


削到尖利的石塊被他捏在掌心,蓄勢待發。


隻要殺了她,就不會月月遭受換血的痛苦了。


「我勸你少打她的主意。」這點小伎倆被男人看穿,他冷哼一聲,踩上了謝崇瀾的脊骨,「她是未來的天下第一,是我耗盡心力得來的寶貝。」


「是你這種雜碎永遠高攀不上的。」


他以為自己圈養了一條會咬人的狗,但他不知道的是,謝崇瀾是一匹野心勃勃的狼。


「五年後,你不再需要換血,我被留在密室裡自生自滅。」


「但那個男人也沒想到,他忠心耿耿的徒弟將我從密室帶了出來,向我打聽仙骨的事情。」


謝崇瀾借此逃出了密室,同樣也吃盡了苦頭。


他韜光養晦數年,終於在江湖上闖出了點名頭。


「後來,我再次看見你,是在武林大會上。」


武林大會,我被一眾師兄圍在其中,噓寒問暖。


師娘為我擦拭額角的汗,遞上我愛吃的糕點。


師父板著臉指教,驕傲得意的神情卻怎麼都藏不住。


謝崇瀾就站在不遠處,冷冷地看著:


「蛇鼠窩裡竟然養出了一隻兔子,還是個一本正經想著匡扶正義的爛好人。」


就是那次武林大會後,我被謝崇瀾盯上了。


但凡我下山,他總會出現在我的必經之路上,和我交手。


他曾帶著嘲諷笑話我是個爛好人,又挑釁般往我手腕套上了血蠶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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