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雖不願讓高潔同去,可到底是天家旨意,高潔哪怕再上不得臺面,到底是姓高。
天子在大明宮內設宴,席間美酒佳餚,杯盞交錯,絲竹入耳,君臣和樂。
天子左下是太子與太子妃,右下是親王宗室。我爹官居太尉,雖是靠前,可到底還隔著幾位親王宗室。二哥一席,我與高潔同席,都是在爹娘座後。
我抬眸去看長姐,長姐雍容華貴,面色卻有些蒼白。
太子雖威武不凡,可並未過於關切長姐,他時刻注意著天子,父子間眼看歌舞,似是一問一答。
一家子骨肉,即便同殿,卻不能靠近說話。
太子之下,依次是秦王、晉王的座位,不過不知為何,今日這兩位皆未出現。
高潔看著原本是晉王的位置,痴痴的,不知在想什麼。
與我家正對著的是裴相一家,裴相隻帶了裴恬一人赴宴。她妝容是京城時興的牡丹妝,梳著回鹘髻,服飾釵簪好似也是仿西域的,舉止頗有異域的爽利英氣之美。
裴恬與我在蘇家遊園會那日打過照面,大概是知道我這麼個人,撞見我目光,也微抬起下巴,隨即舉杯,與我遙遙一敬。
我舉杯,微笑與她相視,繼而一飲而盡。
二哥疑惑:「高雯與裴家小姐相識?」
「有過一面之緣,隻是沒想到,裴小姐亦是豪爽性情。」
二哥無不遺憾:「可惜裴相卻是常與爹在朝堂上意見相左,隱隱有交鋒之意。」
高潔這時插話:「那裴相豈不是壞人?妹妹,你莫要再敬裴小姐酒了。」
我失笑,放下酒杯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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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輕抬眉頭:「你方才進殿內,腳下不穩險些跌倒,分明是往日規矩學得還不夠牢靠,這下子倒管得了高雯了。」
高潔一時語訥,過了半響,才訕訕道:「多謝二哥提點。」
二哥哼了聲,沒理會她。
酒過三巡,天子忽然喚我爹上前:「高卿,朕記得,高家長子至今尚未婚配。」
我爹稱是。
天子鄭重道:「義為我大夏駐守邊關,勵兵秣馬忠心厚義,乃我社稷之幸。今,朕賜下一樁婚事。」
距離太遠,不知天子又說了什麼。
我爹已經下跪謝恩。
群臣不知怎麼的一致放下酒杯,齊齊跪地,山呼萬歲。
我與家人一同叩首,身旁的二哥深嘆了口氣。
天子稱乏,提前離去。
殿內,美人歌姬翩翩起舞,為飲宴助興,官員推杯換盞,隨著一支支不間斷的歌舞,時人漸漸有些困乏。
賜婚一事,便是定下來了。
高潔看著歌舞,忽然道:「這段胡旋,舞步竟是錯了。」
我與二哥對視,不值一提。
等到出了宮門,高潔滿是眷戀不舍地看著皇宮。或許,在她眼中,隻曉得宮廷金碧輝煌,住進去了必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卻不知,真進了皇宮,便是從此身不由己,心不所以。
我娘後一步出宮門,在散席前,我娘特意去見了我長姐。
我爹則被陛下留在了宮中,讓我們先回去,不必等他了。
待眾人進了馬車,我和隨從要來了一匹馬,與二哥一同騎馬回去。
二哥對我說:「陛下賜下的是與御史大夫上官氏的親事。」
上官勉是言官之首,從前在朝中對我爹常有抨擊,雖不至於不睦,也難親和起來。
天子賜婚,這是勸和還是掣肘,其深意不得而知。
御史大夫估摸著不樂意,可是天子旨意,一言九鼎,即便再不樂意又能如何。
14.
大哥既然要成婚,自幽州回京,騎最快的戰馬,也需七八日。
婚禮各種籌備,事事瑣碎,就是那麼快到了,也不能立刻成親。
我爹去信一封,讓他備好軍務再歸。
娘既要操辦婚事,又要應付人情往來,便叫了我與高潔過去,要我倆幫忙管家。
我愣住了,常年和師父遊歷慣了,隻曉得路邊饅頭幾何,茶寮歇腳茶水一碗多少。怎會管家?
高潔眼底按捺不住地興奮,搶先道:「女兒能為娘親解憂,自是願意。」
娘微微頷首,看向我:「高雯,你呢?」
我直言曾未學過,怕是要從頭來過。
娘笑說:「哪有人生下來就會操持中饋統算經營的,自會派給你們些淺顯的先做起。」
高家的家業從幽州到京城,幾乎是隨著爹的仕途,一步步發跡起來的,便是邊關也有與外族牧民的皮草生意。一旦邊境互市開放,鹽鐵茶馬香料絲綢皆是暴利。近兩年,因北境戎族滋擾不斷,這部分生意便再沒起來。
我娘給我的便是幽州的家業,皮草茶葉雖是緊俏,可對外銷路不同,也隻在幽州境內的民間經營。
高潔領到的是京郊的幾個莊子,臨近秋日,正是糧食豐收之際,無需她如何用力,按照往年的方式,也能坐享其成。
高潔看了幾遍賬本就明白過來,不但去娘院中請安更加殷勤,便是見了我,也有絲絲得意之色。
二哥聽說我要管家,過來瞧我,都帶著看新奇的意思。
「娘是怎麼想的,你跟隨修道的大長公主長大,會讓你來管這些俗務。」
我放下賬本,沒好氣道:「二哥便是專程來嘲笑我的?」
二哥湊過來耳邊,和我說,他已經收到白鹿書院山長千金崔小姐的回信。信中說,白鹿山長攜全家不日便要入京。白鹿書院那位山長崔淼可不簡單,他是當今天下聞名的大儒。從前也是被推舉做官,為人灑脫,生平最煩官場黑暗,索性辭官歸隱,在白鹿山中做起了教習,後娶了白鹿書院院長之女,便在白鹿山承襲山長職責。白鹿書院也因他人脈頗廣,學生多有入仕所成,漸漸白鹿書院就成了大夏朝讀書人的心之所往。
崔山長若是進京,一面是促成愛女與得意門生(也就是二哥)的婚事,一面也與京中的故友敘舊一番。白鹿山長崔淼與御史大夫上官勉曾為同窗好友,如今,他們的女兒即將嫁入同一人家,崔家與上官家更是進一步成了親戚。
「怎樣,還是你二哥我的面子大吧。陛下賜婚太尉府與上官家,兩家之間有嫌隙,又有何妨。我已說動恩師勸和,一來天家旨意不可逆,二來上官大夫看在崔山長面上,終究會化幹戈為玉帛。」
我輕松一笑:「當真是我二哥神通廣大。」
我們所有人都在興高採烈地講這樁婚事,仿佛兩個從未相見的人,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大哥多年未成婚,除了專注戰事疲於私事外,我其實是知道一些隱情。
約莫是兩年前,我隨師父路過大哥駐守的幽州邊塞,師父特意讓我們兄妹相見,那時大哥身邊有個邊塞少女,幫他送飯送藥。次年,我和師父從北境回來,再見我大哥時,他已無從前的開朗笑意,他帳中的親兵說,那名少女在去年北戎劫掠時死了,死得並不光彩。
我問師父,以殺止殺,殺一人與殺千萬人沒區別,為何我們殺了那麼多人,仍舊止不了北戎南下的步伐?為何還有那麼多人因為外族的貪婪與野心,而無辜枉死?
師父道,殺一梟首,則鳥獸散,殺以止戰,何故不為?
檐下懸鈴清悅,穿山嶽之風,拂面而來。
我窗前燭光搖曳,隨性推窗而出,外面的月光照了進來,清風也灌入房中。
二哥在我身後伸了個愜意的懶腰,說:「這次大哥成婚,你也在家裡,真好,多少年了我們兄妹幾人就沒湊這樣齊。」
我驀然回頭,看著二哥,嘴角微笑:「是啊,真好。」
可惜,自小護我疼我的三哥,不在高家了。
而今日正是立秋了。
15.
大哥很快從邊關趕回了京城,因為是陛下賜婚,他在回家後的當日,便入宮謝恩。
一路風塵僕僕,卻是未曾耽擱過。
天暮暮地暗了下來,娘掐著時間,帶著我們兄妹三人在官邸門口迎接。
掌燈時分,大哥騎著邊塞的寶駒,威風凜凜地出現在街的一頭。
二哥歡喜地率先朝他奔去。爹的官轎緊隨在後,聽見二哥的叫喚,掀起一角簾子,笑罵了一聲。
我亦想像二哥一般,奔向前頭,還是回頭看了娘。娘微笑說,去吧。
高潔愣愣地看著,我與二哥爭先相迎,出於本能覺得該做什麼,卻實在不知能做什麼。
大哥躍然下馬,二哥才喊了聲大哥,我歡快似鳥兒般鑽入大哥懷抱中,大哥抱起我掂了掂:「高雯是又胖了。」
我捶著大哥:「大哥,胡說。」
這大概是我最像女兒家的時候,在大哥面前,我才有難得的放松與歡快,這是在父母面前也未展現過。
爹娘孺慕地望著我們兄妹團聚,心中也倍感欣慰。
如今,長女是太子妃,已平安誕下太孫,而大哥也從兇險的幽州戰場歸來,近日便能成親,再是二哥和我,也是離散各地多年才聚攏齊的兒女們。
爹娘目光獨獨是掃過高潔時,她那泫然若泣的神色,與此間的歡喜和睦好似格格不入。
大哥主動大破僵局,問:「你便是二妹高潔?」
高潔已被府中挑剔嫌惡得麻木了,怔了怔地看著大哥,而後才被忽如其來的善意與關切打動,噙著淚答應了聲。
大哥笑了笑,三哥與高潔原來是對調的事情,他在邊疆早就收到了爹的家書。
為了尋找離家的三哥,大哥也是費了好一番功夫。
今日在東宮時,太子妃身側的宮人便是稍稍提了一些事情。
高家自長姐之下的Ţű̂₂幾個弟妹,皆是聽長姐教誨長大。從前家裡的孩子但凡做錯事情,長姐便會以抄書作為懲戒,其中就數頑皮的二哥抄的書最多,如今卻是書法寫得最好的一個。可從未有一人如高潔般,需抄比人還高的書。
這些年,大哥一直在幽州,爹升遷至太尉後,陛下賜下的這座官邸也是大哥第一次進門。
遙想,當年在幽州,全家十餘口也不過是住在一座二進的院子裡,如今太尉府修葺得富麗堂皇,倒叫在邊關簡陋環境住下的大哥不太習慣。
聽著大哥對過去艱苦的描述,高潔眼眸轉了轉,到底沒說什麼。
二哥笑說:「咱家也是苦日子過來的。多年前,還需要長姐替我們兄弟幾個在衣服上補丁。大哥習武,每日總是這裡撕了那裡破了,哪回不是長姐替換洗補。
「今天在東宮見到了長姐和外甥,見他們一面雖不容易,但見長姐一切安好,便就夠了。」
高潔本想像往常一般,見人便哭訴,多年來身世飄零與悽慘。
被大哥的這一陣肺腑之言,反而是堵得心底沉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