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榕離開京城的那天,是隆冬,清晨,大霧。
我去送他,他穿了一件玄色的狐裘披風,磅礴的霧氣模糊了他的面容,我隻能聽到他說話的聲音:「阿櫻,幫我照顧好婉婉,等哥哥回來,給你介紹一位如意郎君。」他叮囑我。
「放心吧,我會的。」我答應他,語氣溫婉和順。
我不會告訴他,等他明年出徵回來,他的婉婉早已嫁人。
太子薛居將會對她一見鍾情,薛居,曾是皇後有意指給我的夫君。
我也不會告訴他,這輩子他休想再踩著我的屍骨,登上高位!
01、
那天,我站在風雪中良久。
上輩子的慘死讓我徹底看清了哥哥和祖母的嘴臉。
我以為他們隻是偏心柔弱不能自理的表妹,卻沒想到,他們是真的對我沒有絲毫情誼。
這是一座吃人的將軍府。
亡魂隻有我一個。
我回到府裡的時候,李婉婉正在陪祖母用早飯,見我回來了,她立刻滿心歡喜地迎了上來。
「表姐,表姐,今兒早膳,廚房做了冰糖燉雪燕,甜絲絲的,最是滋補了,你快嘗嘗。」她說著,就眼疾手快地盛了一盅燕窩放到我面前。
「你表姐在天後娘娘身邊當差,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輪得到你巴巴地拿盅燕窩獻殷勤?」上首的祖母笑道,又慈愛地看向張婉婉,眼中是滿滿的憐惜和疼愛:「你身子骨弱,這金絲血燕可是榕哥兒特意讓人尋來的,最是能益氣養血,你多吃點吧。」
李婉婉,是姑母的女兒,雙親去世後就一直被祖母養在了將軍府,也是哥哥裴榕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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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小身嬌體弱,仿佛一食一飲都需要精心照料著,用祖母和哥哥的話來說,就是婉婉身子骨弱,我身強體健,總要我多照顧她些。
「祖母說的是,但這滋補的東西不宜貪多,過猶不及。況且我雖然在天後身邊見過不少好東西,但這是表妹的心意,我不能辜負了。」我善解人意地將燕窩接了過來,吃了一口,舒服極了。
祖母笑意僵在臉上,卻也不好發作。
李婉婉沒燕窩吃了,小嘴叭叭個不停,故意惡心我。
「可惜我身子骨弱,不能像表姐一樣出去做事,為咱們府上增光添彩……」
我自小少年持重,尤其是十三歲到天後身邊做了女官之後,越發變得端莊有禮,沉默寡言,用哥哥裴榕曾經調侃我的話來說,我的一舉一動,就好像是刻在模子裡的,規矩是規矩,但總覺得死板得緊。
祖母和哥哥,都愛極了表妹李婉婉天真爛漫,活潑可人的性子,說她身上充滿了朝氣。
到底是朝氣還是茶氣,智者見智,仁者見仁了。
「我今朝本來是想和你一起去送表哥的,可外祖母竟沒讓丫鬟叫我,說什麼怕我凍著,外祖母真謹慎了,我又不是紙糊的美人燈。」李婉婉不開心地說,聲音嬌憨清脆,配上她天真無邪的容顏,這番話說出來,倒不像是不滿地抱怨,反而像是小孩子和長輩的撒嬌。
「好你個狹促的猴兒,我好心疼你,你如今倒抱怨起我來了。」上首的祖母聽到這話,也沒惱,隻是笑呵呵地看著表妹,滿是寵溺和縱容。
花廳內,一時間,孫慈女孝,其樂融融,我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吃著燕窩,內心無動於衷,早在上輩子臨死之際,我內心對親情的最後一絲渴望就灰飛煙滅了。
「表姐,我繡的香囊你有沒有替我轉交給表哥啊?裡面可是裝了我特意讓彩月去白馬寺求的平安符呢。」李婉婉見我始終不說話,過來拉我的衣袖。
「交了,哥哥很喜歡。」我說道,語氣波瀾不驚。
「婉婉還知道去求個平安符,倒是你這個做妹妹的,可給榕哥兒準備了什麼?」吃飽的祖母,捧著茶盅喝了一口,慢悠悠地又看向我。
她自然地忽略了李婉婉的平安符是讓丫鬟求來的,也忽略了哥哥裴榕出徵的大小事宜都是我操辦的。
但這些外物,在祖母和哥哥眼裡,都比不上個表妹的一個平安符來的「真心實意」,從小就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
想到我在邊關給哥哥準備的大禮,我露出了一抹真心的笑。
「祖母放心,邊關苦寒,我為哥哥準備了一件御寒的墨狐裘,雖然花了很多功夫和銀兩,但好在哥哥喜歡。哥哥今早走的時候,還穿著呢。」
聞言,祖母臉上才好看了幾分,沒再因為一碗小小的燕窩給我臉色看。
「聽說天後前些日子賞了你一支燕地來的紅參?」祖母又話鋒一轉問道。
紅參難得,尤其是燕地的,最是補虛益氣,復脈固脫不過,燕城郡的郡守也不過進貢了六支,天後看我這段時間辦差忙得形容憔悴,黑眼圈都出來了,於是送了我一支。
我知道祖母的意思,上輩子這支參進了表妹的肚子裡,這輩子可沒那麼好的事了。
「天後吩咐御膳房燉了,我前幾天在宮裡吃完了回來的。」
祖母深呼吸一口氣,瞪了我半天。
天後的旨意,誰敢質疑?
祖母自然不敢,隻能默不作聲的大喘氣,活脫脫被氣炸了肺。
李婉婉也一臉的不甘心,但以我的身份地位,她們奈何不了我。
誰叫我有權勢有官位,而她們深居內宅呢。
轉眼,李婉婉就調整好了,拉著我的手說城外玉霄庵的梅花開了,問我休沐日能不能陪她去看,順便為哥哥裴榕祈福,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表姐,我自然是欣然應允。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太子薛居也會去。
?
02、
玉霄庵的梅花開得很好,佔地十餘畝的梅林,放眼望去,紅豔豔的一片,走進其中,古樹參天,繁花簇簇,更有暗香浮動,絲絲縷縷,沁人心脾,讓人不自覺地沉醉其中。
燒完香出來,表妹就吵嚷著要去看梅林,她因為身體不好,常年被祖母拘在將軍府中,如今難得出門一次,自然顯得興奮得很。
「表姐,我都沒看見人哎,這裡真的好清靜,梅花也好好看。」
「表姐,我從未見過這麼好看,這麼清雅的梅花,表姐,你明年還陪我來看好不好?」
一進梅林,表妹就仿佛撒開韁繩的小馬駒,興奮地穿梭各株梅花之前,一邊奔跑,還一邊喊我,笑聲清脆,宛如墜落人間的明豔仙女。
這條玩賞的路是我特意挑的,人跡罕至,因為祖母叮囑說,表妹喜靜,讓我好好安排,別讓她被人衝撞了,作為一個孝順的孫女,我自然是要遵守的。
「你誰呀?走路這麼莽撞,你撞疼我了。」前方傳來表妹帶有哭腔的聲音。
我趕緊走過去,表妹正捂著膝蓋蹲坐在雪地裡,波光潋滟的眼睛裡,還掛著淚痕,正不滿地看著面前的人,與她相撞的是一個少年。
少年大概十五六歲的年紀,身著一襲風騷的錦緞紅衣,披著白狐裘,簪著紫金冠,手裡還裝模作樣地搖著一把白紙扇,圓圓的小臉又白又嫩,明顯一副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樣。
「那個,那個,姑娘,我……我……」少年看表妹看得眼睛都直了,說話也結結巴巴。
我自然認得這少年,正是皇後和皇帝的獨子,當朝太子薛居。
「裴,裴……」見我來了,少年立刻變得端正起來,但神情卻越發顯得緊張了,就像是老鼠見了貓。
「小公子好,」我打斷了薛居的話,沒有暴露他的身份,又轉而吩咐表妹身後的兩個婢女:「彩月,彩霞,先扶你家姑娘下去馬車休息,把鞋襪換了,別著了涼。」
寂靜的梅林裡,隻剩下我和薛居兩個人。
「太子不在東宮好好讀書,怎麼跑到梅林來了?」我看向薛居,聲音平靜。
「那個,那個,是王福說,玉霄庵的梅花看得正好看,所以想出來走走,對,都是王福這廝拾掇我的。」太子薛居漲紅了臉,指著身後的小黃門回答,就像被逃課後被先生抓到的學子。
我笑而不語,平靜地打量著他。
「好,好,我招了都行吧,是我自己讀書讀厭了,想出來散散心,」薛居訕訕,小聲嘀咕,又討好地湊到我身邊:「裴侍詔,裴女官,裴姐姐,我這真的是第一次,我發誓,你就當沒看見好不好?千萬別告訴我母後好不好?」
「行吧,殿下,隻此一次,天後娘娘對殿下寄予厚望,殿下還當多多勤勉進學才是。」我平靜地開口。
「一定,一定,這次就謝謝裴姐姐了。」薛居點頭如小雞啄米,連連向我作揖道謝,最後一臉討好道:「裴姐姐,我看你臉色比之前好多了,看來燕地紅參真的有用。我那裡還剩兩支,回頭我讓人給你送過來。」
03、
太子薛居其人,遊手好闲,心思純良,用皇後的話說,就是除了不愛讀書,不愛朝務,那就是什麼都好,簡而言之,就是小孩心性。
我十三歲就到了皇後身邊做事,一路成長為皇後的心腹,六年的耳濡目染,人人都說我和皇後是越發像了,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手段心態,皇後也說我像極了她年輕的時候,因此,宮中的皇子公主,無不對我又敬又怕,一如對皇後一般。
「裴侍詔,剛剛那女子是誰啊?年方幾何?成親了沒?」薛居又問。
「是我表妹,去年八月剛剛及笄,還沒成親。」我說道。
「呵呵,剛好,剛好。」薛居興奮地搓搓手,哪有少年人不愛李婉婉這樣活潑明豔的姑娘呢,我知道,薛居是對李婉婉一見鍾情了。
「表妹還在等著,臣就先告辭了,雪天路滑,王福,照顧好太子。」我又說道,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剛沒走多遠,身後傳來薛居和王福小聲的議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