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確實不是好茶,顏色淡且發褐,味道也不好。


  但沒人嫌棄。


  面對這樣一個平和的女人,謝鈺很有點不知該如何開口。


  私心而論,他是很佩服這樣的女人的。


  她和王滿倉的媳婦有很大不同,舉手投足間,都有種非常沉靜的氣質。


  好像一汪水,風吹過時,難免有漣漪,可風過後,一切平靜如初。


  馬冰道了謝,貌似不經意地問:“鄰居們都很熱心啊。”


  王香嗯了聲,“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外子不爭氣,他們可憐這一家老小,時常照應著。”


  她看了他們一眼,“昨兒衙門的差爺們來,他們也來問過的。”


  謝鈺和馬冰交換下眼神,“你不問我們來做什麼?”


  一陣風掠過,吹得那桂花樹簌簌作響,王香盯著上下搖擺的枝條看了會兒,“他死了吧?”


  兩人一怔,就聽她繼續道:“以前偶爾也有衙門的人來,但從沒有這樣遮遮掩掩,抓人就說抓人,賠銀子就說賠銀子……”


  而這次衙門先後派了兩撥人來,卻都對來意十分模糊,又說些身高樣貌的話。


  這不是找王河,而是找人,找一個身份不明的人。


  “你實在很聰明。”謝鈺認真道。


  他很少這樣明白地欣賞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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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香苦笑一聲,“跟了那樣的男人,似乎也算不得聰明。”


  馬冰問道:“他早年應該不是這樣的吧?”


  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大祿風氣開放,許多男女成親之前都會見幾面,說說話,也省得盲婚啞嫁誤了終生。


  在民間男女皆需勞作,就更不在意男女大防了。


  王香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怔了下,才微微點頭。


  過去的王河真的已經離開太久了,久到她一時間竟想不起來。


  是了,他也曾經是個很鮮活,很知道上進的讀書人。


  王父的書讀得不錯,熬到三十來歲中了秀才,奈何天資有限,始終沒能更進一步,便將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


  一開始,王河也確實蠻爭氣。


  “他小時候很聰明的,”王香臉上泛起一點追憶的唏噓,“每次學堂裡都考頭名,大家都說他肯定馬上能中到秀才……”


  但是沒有。


  一次,兩次,三次,第三次失敗後,看完榜的王河沒有立刻回家。


  王香和公婆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人還沒回來,著了急,請街坊四鄰一起去找。


  直到天蒙蒙亮時,才有人在一家酒館發現正在跟人賭錢的王河。


  王父氣極了,當場給了他幾個巴掌,“孽子!”


  那幾個巴掌短暫地喚回王河的理智,但很快,賭博的影響逐漸顯露出來。


  已經連續失敗多次的王河儼然失去了對科舉的信心,他開始害怕讀書,害怕再次失敗。他一會兒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一會兒覺得是不是考試有貓膩,一會兒又覺得考官同自己過不去……


  而坐在書桌前的煩躁很快被坐在賭桌邊的痛快蓋過。


  王河開始頻繁回憶賭桌,思念那種死生一線的快感。


  被王父抓到時,王河正在贏錢!


  我有贏錢的天分,王河心不在焉地扒拉著書本,這樣想著。


  若那日父親不去抓我,或許我早已贏得盆滿缽滿。


  對,一定是這樣!


  讀書麼,不也是為了來日金榜題名,弄個官兒做做?有了官身便是終生衣食無憂,說白了,還是為了銀子嘛!


  王河的心思活泛起來。


  那賭桌上動輒百八十兩的出入,若自己手氣好,說不得一晚就能贏幾十兩呢,之前那莊家還說自己有天分呢!


  做官……他們這樣的出身,想必也做不得大官,底下的官一年俸祿才多少?


  可賭錢就不一樣了,聽說有人手氣好時,一天就能入賬上千的銀子呢!


  一個人順風順水慣了,就很容易眼高於頂,而當這種面子比天大的人面對接二連三的失敗時,遠比常人更容易放棄。


  他們會想,別人會怎麼看我?他們一定都在背後嘲笑我……


  卻不曾想寒窗數十年,高中的才有幾人?幾次失敗算得了什麼!


  不嘗試就不會失敗!


  他們會畏首畏尾。


  而當“失敗的痛苦”和“賭桌上的肯定”同時出現時,他們很容易傾向後者。


  “公公勸了幾回,到底勸不住,”再說這些事時,王香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很平靜,“他一個大活人,又不能綁著,便時常三更半夜翻牆出去賭。”


  後來白石鎮整治,再無賭坊,王河上起癮來,竟跑去別的地方賭。


  “幾次之後,賭坊的人就上了門,後來家裡值錢的東西搬光了,竟又來了高利貸的……”王香道。


  “他的手指就是那時候被剁掉的?”馬冰問。


  王香點了點頭。


  有些事她沒說,實在是說出去太過丟人。


  當時王河已經輸紅了眼,跑回來翻銀子沒翻到,還打了一家老小,鄰居們拉都拉不住。


  最後,竟還是放高利貸的人拿住的。


  那會兒家裡已經沒銀子了,面對舉起來的斧頭,王河竟喪心病狂道:“女兒,我有女兒,她們雖然年紀小,但好好調教幾年,一定會出落得很漂亮!”


  當時王香就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


  她再看王河時,好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徹底死了心。


  原來自己的丈夫,早就已經死了。


  當時來討債的是個大胡子,跟著的人都喊他“六爺”,原本王香是很怕他們的,可聽王河說了那樣的話後,竟覺得也不過如此。


  六爺當時就給了王河一巴掌,“他娘的,老子自認不是好貨,沒想到你竟更不是個東西!”


  虎毒不食子,這廝竟要賣女兒了!


  “老子是放高利貸的,可不是拐子!”


  說罷,一把奪過手下的斧頭,親自剁了下去。


  “他一走幾個月,你們不擔心麼?”馬冰問道。


  王香看了她一眼,“家裡什麼都沒有了,還擔心什麼?”


  開封府轄下,輕易沒人敢拿活人抵賬。


  王香往屋裡看了眼,眼神柔和,“他不回來,倒還好些。”


  “他是被人殺死的。”謝鈺看著她的臉,緩緩道。


  王香的表情沒有絲毫波瀾,“嗯,猜到了。那樣的人,早晚給人打死。”


  離開王家時,謝鈺和馬冰一時都沒說話,離開老遠了,還忍不住扭頭看向那座探出桂花樹的小院。


  “也許,也許我們根本不該來。”馬冰嘆道。


  謝鈺沒做聲。


  前面有人趕著一群鴨子經過,兩人忙勒住韁繩,站在路邊等他們過去。


  “不,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該去張於村。”馬冰喃喃道。


  如果一開始不去張於村,就不會發現那副骨架,而不發現那副骨架,就沒有今天的局面了。


  謝鈺知道她起了惻隱之心,但並不贊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殺人自然要償命。”


  “真的所有的兇手都該死嗎?”馬冰反問,言辭陡然尖銳,眸底也像沁了一層霜,“殺人的真的都償命了嗎?”


  王河分明是個敗類,活著害人害己害國害家,死了才是皆大歡喜。


  在她看來,那兇手不過為民除害罷了。


  “馬姑娘!”謝鈺微微抬高聲音。


  馬冰平靜地看著他,在等接下來的話。


  謝鈺很想告訴她律法是沒錯的,殺人的都償了命,可這些日子以來他看過的卷宗和舊史,卻無一不顛覆著這個認知。


  他甚至已經產生了懷疑,懷疑這些年來自己所堅信的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他也漸漸有些明白了,為什麼一開始父母和舅舅都不想讓他看那些東西。


  一個古老的王朝想要站住腳,勢必要掩埋許多黑暗的過往,而隨著歲月流逝,那些黑暗層層積累,就會演變成一種常人難以接受的扭曲的道理。


  但凡心性略有不堅者,都會大受打擊。


  謝鈺終究沒有說出口。


  馬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的,謝大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隻不過是善良人欺騙自己的鬼話,那些兇手和欠債的都成了大爺,坐享榮華富貴……”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用力抿起兩片菱唇,雙腿一夾馬腹,猛地跑了出去。


第79章 鵝卵石


  馬冰並未走遠。


  謝鈺趕上來時,發現她正高坐馬背,遠遠看著路對面河邊洗衣服的幾個女人,其中就有之前遇到過的小丫母女。


  眼角的餘光瞥見謝鈺打馬過來,馬冰扯了扯韁繩,大黑馬打了個響鼻,有些煩躁地踱了幾步。


  它覺察到來自主人的不快。


  兩人誰都沒先開口。


  這條河自西而來,橫穿白石鎮,自開封府西門入城,蜿蜒向東而去。


  河面頗寬,正值豐水期,水勢甚大,隔著老遠就有哗哗的流水聲襲來。


  日頭漸漸升高,陽光慷慨地灑在河面上,將激起的水花都映成金色。


  早在白石鎮落成之前,這條河就已經存在了,晝夜不息,日夜奔騰,不知送走了多少代人,也不知目睹了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


  被水汽侵染的空氣中帶了河水特有的氣息,看著滾滾東去的河面,馬冰緩緩吐了口氣,漸漸平靜下來。


  本來今天她和謝鈺過來,就是為了盤問王河的家人和鄰居,如今任務隻剛完成了一半,還不是走的時候。


  馬冰輕輕抖了抖韁繩,大黑馬剛抬蹄欲走,卻聽一直沉默的謝鈺忽然開口,“馬姑娘。”


  馬冰下意識勒住韁繩,大黑馬不悅地甩了甩頭。


  走就走,停就停,幹啥呢這是?


  謝鈺問:“你如何看待私刑?”


  這個問題可謂尖銳,但馬冰並未像以前那樣避而不答,反而毫不遲疑道:“若對象是王河這種敗類,有何不可?”


  “我以為不可。”謝鈺控馬踱過來,看著遠處的人群,緩緩道,“若私刑泛濫,那麼人人都有了殺死別人的可能。”


  馬冰皺了皺眉,沒有反駁。


  的確。


  但……


  “但殺人這種事,並非人人都做得來。”謝鈺看著她,“你是這麼想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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