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不是好茶,顏色淡且發褐,味道也不好。
但沒人嫌棄。
面對這樣一個平和的女人,謝鈺很有點不知該如何開口。
私心而論,他是很佩服這樣的女人的。
她和王滿倉的媳婦有很大不同,舉手投足間,都有種非常沉靜的氣質。
好像一汪水,風吹過時,難免有漣漪,可風過後,一切平靜如初。
馬冰道了謝,貌似不經意地問:“鄰居們都很熱心啊。”
王香嗯了聲,“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外子不爭氣,他們可憐這一家老小,時常照應著。”
她看了他們一眼,“昨兒衙門的差爺們來,他們也來問過的。”
謝鈺和馬冰交換下眼神,“你不問我們來做什麼?”
一陣風掠過,吹得那桂花樹簌簌作響,王香盯著上下搖擺的枝條看了會兒,“他死了吧?”
兩人一怔,就聽她繼續道:“以前偶爾也有衙門的人來,但從沒有這樣遮遮掩掩,抓人就說抓人,賠銀子就說賠銀子……”
而這次衙門先後派了兩撥人來,卻都對來意十分模糊,又說些身高樣貌的話。
這不是找王河,而是找人,找一個身份不明的人。
“你實在很聰明。”謝鈺認真道。
他很少這樣明白地欣賞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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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香苦笑一聲,“跟了那樣的男人,似乎也算不得聰明。”
馬冰問道:“他早年應該不是這樣的吧?”
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大祿風氣開放,許多男女成親之前都會見幾面,說說話,也省得盲婚啞嫁誤了終生。
在民間男女皆需勞作,就更不在意男女大防了。
王香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怔了下,才微微點頭。
過去的王河真的已經離開太久了,久到她一時間竟想不起來。
是了,他也曾經是個很鮮活,很知道上進的讀書人。
王父的書讀得不錯,熬到三十來歲中了秀才,奈何天資有限,始終沒能更進一步,便將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
一開始,王河也確實蠻爭氣。
“他小時候很聰明的,”王香臉上泛起一點追憶的唏噓,“每次學堂裡都考頭名,大家都說他肯定馬上能中到秀才……”
但是沒有。
一次,兩次,三次,第三次失敗後,看完榜的王河沒有立刻回家。
王香和公婆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人還沒回來,著了急,請街坊四鄰一起去找。
直到天蒙蒙亮時,才有人在一家酒館發現正在跟人賭錢的王河。
王父氣極了,當場給了他幾個巴掌,“孽子!”
那幾個巴掌短暫地喚回王河的理智,但很快,賭博的影響逐漸顯露出來。
已經連續失敗多次的王河儼然失去了對科舉的信心,他開始害怕讀書,害怕再次失敗。他一會兒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一會兒覺得是不是考試有貓膩,一會兒又覺得考官同自己過不去……
而坐在書桌前的煩躁很快被坐在賭桌邊的痛快蓋過。
王河開始頻繁回憶賭桌,思念那種死生一線的快感。
被王父抓到時,王河正在贏錢!
我有贏錢的天分,王河心不在焉地扒拉著書本,這樣想著。
若那日父親不去抓我,或許我早已贏得盆滿缽滿。
對,一定是這樣!
讀書麼,不也是為了來日金榜題名,弄個官兒做做?有了官身便是終生衣食無憂,說白了,還是為了銀子嘛!
王河的心思活泛起來。
那賭桌上動輒百八十兩的出入,若自己手氣好,說不得一晚就能贏幾十兩呢,之前那莊家還說自己有天分呢!
做官……他們這樣的出身,想必也做不得大官,底下的官一年俸祿才多少?
可賭錢就不一樣了,聽說有人手氣好時,一天就能入賬上千的銀子呢!
一個人順風順水慣了,就很容易眼高於頂,而當這種面子比天大的人面對接二連三的失敗時,遠比常人更容易放棄。
他們會想,別人會怎麼看我?他們一定都在背後嘲笑我……
卻不曾想寒窗數十年,高中的才有幾人?幾次失敗算得了什麼!
不嘗試就不會失敗!
他們會畏首畏尾。
而當“失敗的痛苦”和“賭桌上的肯定”同時出現時,他們很容易傾向後者。
“公公勸了幾回,到底勸不住,”再說這些事時,王香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很平靜,“他一個大活人,又不能綁著,便時常三更半夜翻牆出去賭。”
後來白石鎮整治,再無賭坊,王河上起癮來,竟跑去別的地方賭。
“幾次之後,賭坊的人就上了門,後來家裡值錢的東西搬光了,竟又來了高利貸的……”王香道。
“他的手指就是那時候被剁掉的?”馬冰問。
王香點了點頭。
有些事她沒說,實在是說出去太過丟人。
當時王河已經輸紅了眼,跑回來翻銀子沒翻到,還打了一家老小,鄰居們拉都拉不住。
最後,竟還是放高利貸的人拿住的。
那會兒家裡已經沒銀子了,面對舉起來的斧頭,王河竟喪心病狂道:“女兒,我有女兒,她們雖然年紀小,但好好調教幾年,一定會出落得很漂亮!”
當時王香就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
她再看王河時,好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徹底死了心。
原來自己的丈夫,早就已經死了。
當時來討債的是個大胡子,跟著的人都喊他“六爺”,原本王香是很怕他們的,可聽王河說了那樣的話後,竟覺得也不過如此。
六爺當時就給了王河一巴掌,“他娘的,老子自認不是好貨,沒想到你竟更不是個東西!”
虎毒不食子,這廝竟要賣女兒了!
“老子是放高利貸的,可不是拐子!”
說罷,一把奪過手下的斧頭,親自剁了下去。
“他一走幾個月,你們不擔心麼?”馬冰問道。
王香看了她一眼,“家裡什麼都沒有了,還擔心什麼?”
開封府轄下,輕易沒人敢拿活人抵賬。
王香往屋裡看了眼,眼神柔和,“他不回來,倒還好些。”
“他是被人殺死的。”謝鈺看著她的臉,緩緩道。
王香的表情沒有絲毫波瀾,“嗯,猜到了。那樣的人,早晚給人打死。”
離開王家時,謝鈺和馬冰一時都沒說話,離開老遠了,還忍不住扭頭看向那座探出桂花樹的小院。
“也許,也許我們根本不該來。”馬冰嘆道。
謝鈺沒做聲。
前面有人趕著一群鴨子經過,兩人忙勒住韁繩,站在路邊等他們過去。
“不,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該去張於村。”馬冰喃喃道。
如果一開始不去張於村,就不會發現那副骨架,而不發現那副骨架,就沒有今天的局面了。
謝鈺知道她起了惻隱之心,但並不贊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殺人自然要償命。”
“真的所有的兇手都該死嗎?”馬冰反問,言辭陡然尖銳,眸底也像沁了一層霜,“殺人的真的都償命了嗎?”
王河分明是個敗類,活著害人害己害國害家,死了才是皆大歡喜。
在她看來,那兇手不過為民除害罷了。
“馬姑娘!”謝鈺微微抬高聲音。
馬冰平靜地看著他,在等接下來的話。
謝鈺很想告訴她律法是沒錯的,殺人的都償了命,可這些日子以來他看過的卷宗和舊史,卻無一不顛覆著這個認知。
他甚至已經產生了懷疑,懷疑這些年來自己所堅信的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他也漸漸有些明白了,為什麼一開始父母和舅舅都不想讓他看那些東西。
一個古老的王朝想要站住腳,勢必要掩埋許多黑暗的過往,而隨著歲月流逝,那些黑暗層層積累,就會演變成一種常人難以接受的扭曲的道理。
但凡心性略有不堅者,都會大受打擊。
謝鈺終究沒有說出口。
馬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的,謝大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隻不過是善良人欺騙自己的鬼話,那些兇手和欠債的都成了大爺,坐享榮華富貴……”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用力抿起兩片菱唇,雙腿一夾馬腹,猛地跑了出去。
第79章 鵝卵石
馬冰並未走遠。
謝鈺趕上來時,發現她正高坐馬背,遠遠看著路對面河邊洗衣服的幾個女人,其中就有之前遇到過的小丫母女。
眼角的餘光瞥見謝鈺打馬過來,馬冰扯了扯韁繩,大黑馬打了個響鼻,有些煩躁地踱了幾步。
它覺察到來自主人的不快。
兩人誰都沒先開口。
這條河自西而來,橫穿白石鎮,自開封府西門入城,蜿蜒向東而去。
河面頗寬,正值豐水期,水勢甚大,隔著老遠就有哗哗的流水聲襲來。
日頭漸漸升高,陽光慷慨地灑在河面上,將激起的水花都映成金色。
早在白石鎮落成之前,這條河就已經存在了,晝夜不息,日夜奔騰,不知送走了多少代人,也不知目睹了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
被水汽侵染的空氣中帶了河水特有的氣息,看著滾滾東去的河面,馬冰緩緩吐了口氣,漸漸平靜下來。
本來今天她和謝鈺過來,就是為了盤問王河的家人和鄰居,如今任務隻剛完成了一半,還不是走的時候。
馬冰輕輕抖了抖韁繩,大黑馬剛抬蹄欲走,卻聽一直沉默的謝鈺忽然開口,“馬姑娘。”
馬冰下意識勒住韁繩,大黑馬不悅地甩了甩頭。
走就走,停就停,幹啥呢這是?
謝鈺問:“你如何看待私刑?”
這個問題可謂尖銳,但馬冰並未像以前那樣避而不答,反而毫不遲疑道:“若對象是王河這種敗類,有何不可?”
“我以為不可。”謝鈺控馬踱過來,看著遠處的人群,緩緩道,“若私刑泛濫,那麼人人都有了殺死別人的可能。”
馬冰皺了皺眉,沒有反駁。
的確。
但……
“但殺人這種事,並非人人都做得來。”謝鈺看著她,“你是這麼想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