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的沉默過後,她才語氣復雜道:“最初,確實是有的。”
這個問題,同樣困擾她許久,不然面對謝鈺時,就不會有那麼多顧慮。
幾年前她離開西北時,先帝已經去世,當時她就想著,父債子償,不如效仿傳奇,刺殺當今,以報血仇。
可走的地方越多,見聞越多,馬冰漸漸意識到,她的想法太簡單了些。
如今在位的實在是個好皇帝。
他登基之後,減免賦稅,修築水利,任用賢臣,百姓們吃得更飽了,穿得更暖了……
且不說孤身刺殺的行動能否得手,若得手,皇子們尚未長成,外戚和先帝留下的幾位王爺必然伺機而動,豈非又要天下大亂?
而她,是否會成為千古罪人?
她見過經歷過的死傷已經太多,實在不想再看到無辜者喪命,百姓流離失所。
來到開封後,馬冰又得知,昔年的仇人們大多風光不再,要麼被架空,要麼被打壓。
她的心中不是沒有波瀾。
也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結果,當今為掌控權力順勢為之,但無論如何,他的所作所為確實稍稍彌補了先帝的過錯。
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
現在的皇帝,至少目前為止,與先帝確實是不同的。
謝鈺看著她。
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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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是不是說,現在……
但這種徹骨之痛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的。
若那樣簡單,又怎麼會有冤冤相報何時了的老話?
覺察到他的注視,馬冰也轉過臉來看他,目光幽深,一時無言。
謝鈺覺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在透過自己,看別的什麼人或事。
伴著謝鈺眼中的關切,馬冰的視線漸漸放空,仿佛穿過他的身體,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過去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經常在深夜無眠時反復拷問自己:
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嗎?
如果家人泉下有知,他們會欣慰,還是別的什麼?
仇恨延續至今,已至三代,還要繼續下去嗎?
還會繼續下去嗎?
都說一人做事一人當,謝鈺是仇人的孫子,公裡公道的說,當年的事與他無關。但又有人說,父債子償,馬冰很難一點兒都不心懷芥蒂,半點不遷怒。
憑什麼你的家人做下那樣的滔天大罪,卻可以高高在上,後人高枕無憂,延續榮華富貴?
但世上還有另一句話,“愛屋及烏”。
當年,還不是清武侯的謝顯初入朝堂,還沒站穩腳跟便不顧各方壓力,與數位大臣一起為西北戰事進言,力保他們的身後名……
所以,謝鈺不僅是她仇人的孫子,還是恩人的兒子,當真叫她又愛又恨。
先帝信佛,晚年尤甚,在位時廣修佛寺,短短幾年內,開封城內廟宇橫行,香火滿地。
說是出家人六根清淨,遊離紅塵之外,可那些廟宇卻座座廣大巍峨,處處金碧輝煌,不知耗費多少民脂民膏。
當今登基後國庫空虛,便尋了由頭,抓了許多出頭的所謂大師,由此順藤摸瓜,抄了幾個貪官的家,一並查封許多寺廟。
在冊的寺廟名下多有田產,非但不必納稅,日日還有信眾送食送飯、廣添香油錢,並販賣香燭珠串,簡直富得流油。
把開封府內的知名寺院查抄個七七八八後,國庫迅速豐盈,剩下的這才回過味兒來:
啊,果然是換了主子。
於是各個縮起脖子,簡樸之風迅速風靡。
如今城中僅剩的幾座廟宇便如驚弓之鳥,生怕哪天皇帝突然缺銀子使,再行發作,也不大敢張羅大活動,漸漸寥落。
久等再次下手的時機不到,皇帝私下與謝鈺等親近人說起時,語氣間不乏遺憾。
不得不說,一口氣吃成胖子確實很痛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如此表現,下頭的臣民自然效仿,也都將視線轉移到城外那些原本不起眼的廟宇上。
福雲寺便是其中之一。
福雲寺地處深山野林,往來車馬不便,以前隻有附近幾個村鎮的百姓偶爾去拜一拜,廟宇破敗,香火稀疏,裡頭稀稀拉拉幾個大小和尚也都瘦。
可這幾天幸得同行襯託,竟意外風光起來,又有各處出家人來投。
人怕出名豬怕壯,同行們的前車之鑑歷歷在目,把個主持連同上下大小僧眾都唬得了不得,越發謹言慎行。
福雲寺等闲不接受香油錢,實在推辭不過,便隻修補佛像,更新彩繪。
再有剩的,就把那些破敗的房屋修繕一番。
若還花不完,他們也不敢擅留,逢年過節便施粥舍藥,一來叫朝廷看到他們的忠心,二來也是積德行善的好事。
幾年下來,皇帝果然歡喜,還曾親口誇贊。
如此一來,外頭的人自然越發趨之若鹜。
隻難免私下抱怨,太過偏僻清苦了些。
不過偏僻也有偏僻的好處,附近幾座大山綿延,統共就這麼一座寺院,地方有的是。
隨著信眾增多,福雲寺硬著頭皮增加了許多院落,分為東西兩處,男客在東,女客在西。
佛說眾生平等,那些院落也都是一色的小小二進院子,並無高低貴賤之分,愛住不住。
眾人到時,方丈也不出來迎,隻有十來個小沙彌在門口候著。
趙夫人等人在山門口下了車馬,按著指引去往各處院落。
謝鈺等人先幫幾個女眷送了行李,安置住處。
說是女眷,統共也就趙夫人、馬冰,和跟著的幾個丫頭婆子,加起來不夠十根指頭數的,故而行李也還簡單。
但隔壁幾個院子卻不甚清淨,隔著幾道院牆都聽見各色大呼小叫,一時罵小廝粗手笨腳碰壞箱子,一時又嫌誰手腳不靈,放錯了地方,亂哄哄一片。
趙夫人皺眉,“雖說未必真心信奉,可好歹到了佛祖地面上,便是裝,也該裝出個樣子來。”
馬冰知道她素來喜靜,若這麼放任下去,隻怕接下來幾日都不得安生,便起身道:“我去瞧瞧。”
趙夫人一把拉住她,“哎你這孩子,可別冒冒失失的。”
能住在這附近的,想必都是有來歷的,得罪了人事小,小姑娘家家的,別去吃了虧。
謝鈺在外面道:“我陪她去。”
趙夫人就笑了,松開手,“也罷。”
頓了頓又道:“咱們雖不愛惹事,卻也不怕事,若受了委屈,隻管回來說。”
其實她自然曉得有謝鈺在身邊,想必沒有那不長眼的跳上來招惹,但做長輩的,難免多操些心。
謝鈺和馬冰就都乖乖應了,一起往外頭去了。
元培正無聊,見狀也從地上蹦起來,“帶我一個!”
謝鈺瞅了他一眼,心道你就多餘!
左邊的院子安安靜靜的,也不知住沒住進人,三人隻瞧了眼,便先往右邊去。
那邊一色僕從出出進進,裡頭嘰嘰喳喳,簡直鬧得雞飛狗跳。
三人才剛過去,就聽裡面“啪”地摔碎了什麼東西,“這樣粗茶也配給我用?”
大約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姑娘,嗓音並不難聽,但過於驕縱,難免令人不喜。
緊接著,一個小和尚抱著碎瓷片退出來,低著頭,癟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子。
見他們過來,小和尚飛快地用袖子抹了臉,認真行了個禮,“幾位檀越好。”
馬冰見他年紀甚小,頂了天不過十歲,臉頰子上還有些軟鼓鼓的肉,便有些心軟,過去問道:“怎麼啦?”
小和尚的半邊僧袍下擺都被打湿,上面還沾著幾塊細碎的瓷片渣子,約莫是剛才被飛濺的茶壺波及。
他本忍著沒哭,可馬冰語氣這樣和氣,眼眶不由得泛了紅,小聲道:“裡面的施主嫌棄茶水粗糙,茶具,茶具也不堪使用……”
他去年才來福雲寺,頭一回接待貴客,卻沒想到貴客這樣難伺候,心中難免委屈。
元培一聽,便不忿起來,“誰不知道福雲寺清苦?若受不得委屈就別來!”
欺負個孩子算什麼本事!
大約是裡頭的人也覺得不妥,正說著,就見一個嬤嬤走出來,手裡還拿著個荷包。
她本是追著小和尚來的,結果一出門,卻見對方身邊站了三個人,先是一愣,然後馬上行禮問好:“見過小侯爺,元大人。”
呦,還是熟人?
不過元培和謝鈺平時隻在外頭做事,本就不愛與人結交,更何況還是別家女眷,故而沒有任何反應。
那嬤嬤也有些尷尬。
自家小姐剛耍了性子,卻被這位爺碰個正著,回頭知道了,保不齊怎麼後悔。
她陪笑道:“才剛小姐暈車,難受得緊,言語衝撞了這位小師父,實在不好意思。”
因謝鈺在場,她一咬牙,臨時換了個更豐厚的荷包,作勢要往那小和尚手裡塞。
結果那小和尚嚇得直往後躲,“使不得,使不得,師父說過,不許收人家的東西!”
他覺得這戶人家是不是有毛病?
才剛那位小姐分明活蹦亂跳的,哪兒暈車不適?
一會兒發脾氣,一會兒賠不是,紅塵之外的人都這麼喜怒無常的麼?
果然師父說得對,還是出家好。
那嬤嬤一隻手僵在半空中,又不好抓了人硬塞,十分尷尬。
小和尚看她的眼神跟看老虎似的,忙不迭行了一禮,一溜煙兒跑了。
嬤嬤越發尷尬。
“張嬤嬤,怎的還不進來?”才剛摔茶壺的女子有些不耐,主動找了出來。
馬冰抬眼一瞧,果然是個嬌養的美人,一身緋色紗衫,烏壓壓雲鬢高聳,柔嫩嫩雪肌朱唇,水汪汪杏眼桃腮,十分美麗。
隻是眉目間有些驕縱,令這份美麗大打折扣。
那女郎看見謝鈺等人,先是一愣,繼而竟流露出幾分嬌羞的喜色。
但見她蓮步輕移,輕飄飄上前行禮,仿佛眼裡隻剩下一個人,“小侯爺。”
哦吼。
馬冰高高揚起眉毛,抱著胳膊,轉過臉去看謝鈺。
謝鈺滿面茫然:
這誰?
那女郎似乎對謝鈺的反應有些失望,捏著帕子說自己叫田淑,“家父田嵩,兄長田斌,曾與小侯爺一起打球。”
田嵩?!
馬冰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家的女眷竟住在隔壁?
這是什麼……孽緣!
另一邊,謝鈺和元培也有些驚訝。
田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