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仿佛約好了似的,兩人都沒有再提裴府相關的話題。


  略吃了兩塊點心,馬冰才問:“塗大人的計劃,能成麼?”


  想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一回事,對方能升為京官,即便有些個見不得人的交易在裡面,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輩,真會輕易上鉤嗎?


  七月初的天還是熱辣辣的,不過開封地處北地,隻要不悶,坐在樹蔭下便很涼快。


  被繁茂的枝椏濾過的風柔和又涼爽,拂在面上很是舒爽。


  謝鈺的聲音夾在枝葉抖動的刷刷聲中,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大約會拖幾日。”


  那官員的心情其實並不難猜。


  他不會真心懺悔,隻會暗罵為什麼偏自己倒霉。


  分明那麼多人草菅人命,憑什麼隻抓著自己不放?


  一邊是申氏大族、皇家公主,另一邊是命賤如草的平頭百姓,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我自保,有錯嗎?


  不過是覺得現在塗爻手裡沒有有力的證據,難免心存僥幸。可既然找到他……說句不中聽的,但凡開封府和刑部合力盯上一個人,就沒有弄不死的。


  幾日不見,藥園的玫瑰花依舊開得轟轟烈烈,呼吸間都是柔軟的花香。


  馬冰用力嗅了一口,“不見棺材不落淚啊。”


  畢竟是已經封存過一次的案子,任何人都會心存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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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一隻是詐我呢?


  萬一新證據永遠都出不來呢?


  萬一他豁出去用拖字訣,這麼耗著也不是個事兒。


  現在承認,以前的奮鬥就都付諸東流,子孫後代也要跟著完蛋。


  可若死咬著不放,沒準兒就這麼熬過去了呢。


  謝鈺點頭,“所以塗大人去見了陛下,和刑部官員一並探討過。那四起舊案與本案合並比對後,確實頗有相似之處,已經決定重新調查。”


  皇帝也沒想到不過是一次福雲寺說法大會,竟又扯出命案,偏偏這命案又與驸馬申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不過既然是壽陽公主的驸馬嘛,那就查吧。


  得了皇帝的準許,刑部便拿著籤子派人去請受害者一家入京,再行問話。


  案子多年未破,死者家屬必然不平,隻要地方官沒有殺人滅口,就一定能再問出點兒什麼來。


  當然,如果他們被滅了口,可查的地方就更多了。


  那官員現在雖然口頭上不認,但心裡絕不會一點波瀾沒有。


  他會怕,會慌,會擔心不知什麼時候頭頂的刀就落下來,偏朝廷已經盯上申氏和申軒,叫他想求助都不敢,隻能自己苦熬。


  當許多事的壓力都統統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那種沉重是外人難以想象的。


  他絕對撐不了多久。


  而當他發現朝廷開始重新調查後,必然加倍恐懼。


  隻要心亂了,遲早會露出馬腳。


  馬冰隱約猜到皇帝的心思。


  “陛下想借機打壓魯東申氏?”


  幾個朝代過去,各地世家大族已經發展到尾大不掉的地步,他們放肆屯田、修築莊園,甚至自己制定一套法則,囤積巨額財富,幾乎成了國中國。


  自從大祿建國開始,歷代帝王就在處理這個問題。


  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十分棘手。


  不過幾代人努力鯨吞蠶食下來,如今士族的力量已然大不如前。


  可即便如此,爛船尚有三千釘,疏忽不得。


  所以皇帝絕不會錯過這個打擊申氏的機會。


  甚至還要借著申氏的事發作其他士族。


  可萬一前面的兩條路都沒有作用呢?


  或者,到了必要時候,申氏舍卒保車,直接放棄申軒……


  幾片玫瑰花瓣乘風而起,晃悠悠翻過牆頭,飄向遠處去了。


  就聽謝鈺道:“所以,陛下還派了一名說客去順王府。”


  若那些事情當真是申軒所為,縱然壽陽公主未參與,也絕不可能沒有察覺。


  如果真能說動壽陽公主,到時候便可裡應外合,將真兇一舉拿下。


  世家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隻要撕開一道口子,便勢如破竹!


  “說客?”


  馬冰喝茶的動作一頓,電光火石間,腦海中迅速掠過一個人。


  “寧德長公主到!”


  長公主的儀仗抵達順王府門口時,整個王府上上下下都是懵的。


  自從當今登基之後,順王府便日益寥落,早已不復當年風光。


  便是曾經侍奉順王的黨羽及其家眷,也都死的死,散的散,避之不及。


  順王府已許久未曾接待貴客,聽到外面通報時,整座王府都亂成一鍋粥。


  順王病倒,王妃不受待見,多年下來早已被磨去稜角,隻想苟延殘喘了此殘生,故而前段時間奉旨來侍疾的壽陽公主便趁勢而起,反客為主,當起順王府的家來。


  此時來了貴客,門子便直接打發人來報給壽陽公主。


  “她來做什麼,不見!”


  壽陽公主正心煩,一聽來人,心頭頓時冒起無名火。


  報訊的僕從面露難色,才要開口,卻聽外面已然響起一道威嚴又悅耳的女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哪裡去不得?”


  寧德長公主並不屑於順王府的迎接是否合乎規範,直接乘輦長驅直入。


  壽陽公主並不起身,隻瞧著她冷笑,“怎麼,你兄長做了皇帝,你便也是個女皇了嗎?”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隻要見了寧德長公主,她就總想刺對方幾句,哪怕自己也得不了什麼好。


  “大膽!”女官喝道。


  寧德長公主卻一點兒也不生氣,淡淡道:“喪家之犬狂吠,徒增笑料罷了。”


  壽陽公主薄唇緊抿,不說話了。


  寧德長公主在她面前五步遠站定,微微俯視著多年不見的妹妹,嗤笑出聲,“若非皇命,你以為我稀罕來麼?”


  唇槍舌劍,誰不會似的。


  身邊女官便道:“壽陽公主,還不速速跪下接旨?”


  壽陽公主牙關緊咬,到底是行了大禮。


  然而卻無正經聖旨,不過一條口諭,十分隨意,隻說一切聽寧德長公主吩咐。


  壽陽公主粉面紫漲,又羞又氣,卻不得不對著寧德長公主磕頭,“領旨。”


  寧德長公主毫不客氣地佔了她方才坐的主位,開門見山道:“驸馬申軒之事,想必你已知曉,皇兄讓我來問,你是否願意指認他。”


  壽陽公主放棄跟她打嘴仗,裝沒聽到的,一言不發。


  寧德長公主打量她一會兒,搖頭,“出嫁前蠢,沒想到嫁人之後,更蠢。”


  三言兩語便挑的壽陽公主心頭火起,“若隻想來耀武揚威,索性殺了我便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寧德長公主帶著幾分驚訝看她,“你是否太拿自己當個人物了?”


  跟你耀武揚威,我能有什麼好處?


  還不如看一場馬球來得快樂。


  比輸給對手更令人崩潰的莫過於到頭來才發現,所謂的對手,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拿你當對手。


  現在壽陽公主就是這種心情。


  寧德長公主緩緩道:“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順眼,隻是我總覺得莫名其妙,我從未害過你,反倒是你們兄妹二人屢屢找我麻煩。都說成王敗寇,願賭服輸,皇兄登基後,也未曾趕盡殺絕,你們哪兒來那麼大怨氣?”


  一個半輩子想不開,把自己氣到病危;


  一個莫名捏了假想敵,在魯東怨念滔天……


  簡直荒唐!


  “若非你,父皇就不會看不見我;若非你們,他就不會逼我下嫁……”追憶往昔,壽陽公主氣得聲音打顫。


  寧德長公主沒急著解釋,或者根本不屑於解釋。


  她隻是靜靜看著,等對方宣泄完畢,才輕飄飄問了句,“你捫心自問,真的是這樣麼?”


  這話像一支利箭,穩準狠地刺入壽陽公主心窩,讓她面上血色盡褪。


  真的是這樣嗎?


  寧德長公主緩緩道:“天家無父子,皇子不罕見,公主更不值錢。


  你太驕傲,也太傻,總覺得父母生來就該疼愛兒女,可我告訴你,哪兒有那麼多【應該】【不應該】。


  男人不比女人十月懷胎,在這皇室之中,或許我們也不過父皇一時興起所致,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分別?


  所謂的親情也是一筆買賣,你投入多少,才敢奢望回報多少……”


  世人都說先帝在世時最疼愛的便是寧德長公主,可大多數人卻都如壽陽公主一般,隻在意結果,刻意忽略過程。


  就連一母同胞的親哥哥可能也想象不出,她曾為了這份所謂的“獨寵”,付出了多少。


  因為她是個公主,天生比皇子矮一頭,在父皇眼中,也不過是可以隨意丟出去拉攏外人的工具罷了。


  公主,不過是小貓小狗。


  不,再皇室需要聯姻之前,不被記住的公主甚至連小貓小狗都不如。


  於是寧德長公主就花了好久好久,先讓自己成為小貓小狗,然後才試著做人。


  這個方法雖然難了些,但效果斐然。


  可惜,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別說了,你不要再說了!”壽陽公主捂著耳朵大喊道,“我不會相信的!”


  真的不相信嗎?


  不信的話,就不會不敢聽了。


  寧德長公主看著她,忽然有點憐憫。


  有憐憫,但不多。


  壽陽公主不明白麼?


  或許吧,也或許她明白,隻是太傻,生在皇家還渴望親情,簡直愚不可及。


  人生來就不該抱太多期待,不期待,就不會失望。


  不失望,就不會像壽陽公主一樣,到死都不敢也不願恨先帝,隻將求而不得的怨念轉嫁到別人身上。


  這個道理她不明白嗎?


  未必。


  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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