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上,還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一身青衣,書生裝扮,明明沒有長須,卻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他不是桃花村的人。
白爭偷偷告訴我:這是他的朋友,特地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參加喜宴的。
等我再欲尋時,那中年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了。
隻是他的位置上,留下了一顆色澤深綠的珠子。
26
喜宴散去後,屋裡隻剩我和白爭。
燭光下,他一身紅衣,身形如玉,俊美非凡。
我望著他,幾乎要屏住呼吸。
他也深深地看著我,嘴角上揚,一雙桃花眼攝人心魂。
後來,燈火熄,狂風起。
稚嫩的花苞被風吹開,又嬌羞地合上,幾番往來,花蕊緊緊蜷縮,花瓣無力地隨風輕顫。
直至天光大亮。
風才將將欲止。
意識即將消散之時,我突然想起成親前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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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爭常常背著我,捧著卷書看得很專注。
臉色通紅,連耳朵都立了起來。
當時我還在想,這隻狐狸看書這麼認真,難不成還想考狀元?
現在才反應過來,那根本不是什麼正經書!
臭狐狸!
27
成親三月後,我在十裡鎮買了間小宅子。
離餛飩攤不遠,轉個彎兒走幾步就到。
這日入夏,晴光萬裡。
白爭在後面的鋪子裡,一邊包餛飩,一邊盯著爐子上的雞湯。
我像往常一樣站在攤前。
就在這時,一道小小的身影走了過來,然後停在我的餛飩攤前。
我低頭看去。
隻見李承衍錦衣銀冠,正板著一張小臉望著我。
「柳金珠,跟我回宮。」
稚嫩的嗓音中,帶著一絲虛張聲勢的威嚴。
我愣住了:「承衍,你怎麼來了?你一個人來的?」
李承衍畢竟隻是個五歲的孩子,見我的臉上隻有驚訝,沒有絲毫喜悅,心裡有點委屈。
但他忍住了,以為我是故意裝出來的。
畢竟他知道自己這個娘親有多愛他。
所以他繼續面無表情地道:「柳金珠,父王已經登基了,答應封你為貴妃,你別鬧脾氣了,趕快收拾……」
我聞言趕緊搖了搖頭,示意他小聲點。
生怕被後面那隻正在專心包餛飩的狐狸聽到。
白爭雖然看著溫和,但醋性極大。
之前因為我隨口誇了句隔壁的劉秀才,他就生了一晚上的悶氣。
我走出攤子,四下張望了下,並沒有發現異常。
但我知道,其中肯定有護送承衍的人。
「承衍,讓帶你來這兒的人,送你回去吧。」
李承衍聞言,沒有應聲,而是看著我微微隆起的腹部。
片刻後,他臉色不復剛才的倨傲,而是一片慘白。
李承衍自幼早慧,難得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
隻見他癟了癟嘴,過來扯住我的衣袖帶著哭腔道:「娘……跟我走……」
他自從啟蒙後,知道我身份低微,便再也沒喊過我娘親,大多時候都是直呼其名。
我曾因此而傷心,但如今,他這一嗓子號開來,我竟莫名有些尷尬。
李承衍見狀,哭得更傷心了,死死地想要拽著我走。
正當我有些手足無措的時候。
腰間突然環上了一雙大手。
「娘子,這是哪來的小孩?看著就討厭,我要吃了他!」
聽到這明顯不悅的聲音,我頗有些頭疼。
回過身,隻見白爭眼睛微眯,眸子竟隱隱要變成綠色。
他隻要真的生氣,眼睛就會變綠,耳朵也會立起來。
我趕緊捂住他的腦袋,低聲哄道:「這裡人多,不許變身……也不許吃小孩!」
28
我從沒想過,會再見到李時弘。
更沒想到,是會在這樣的情境下再見。
相比一年半前,他的身上多了一絲肅殺之氣。
他就這樣冷冷地盯著白爭懷裡的我,一字一句地喊著我的名字:「柳!金!珠!」
字字森寒,仿佛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
我還沒出聲,倒是白爭先開了口,他眉梢輕揚,道:「你喚我娘子何事?」
李時弘聞言,身形不自覺地晃了晃,看著我的眼神裡帶著一絲不可置信:
「……你成親了?」
我點了點頭:「你帶著承衍回宮去吧,別再來了。」
承衍在一旁聽到後,臉上的淚都來不及擦,急忙拉著李時弘的袖子:「父王,我要柳金珠,你不是說她以後都會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嗎?」
李時弘沒有理會他,而是微微握拳,冷聲道:「金珠,倘若我今天一定要帶你走呢?」
白爭瞬間怒了:「你敢?」
他話音未落,天上竟有隱隱雷聲。
我知道是他動了殺心,這才引來雷聲示警。
趕緊將他推回到後面的鋪子裡,然後絲毫不避諱身後那道冰冷的眼神,踮起腳親了親白爭的臉頰。
我小聲道:「我來跟他說,你別用法術,我可不想你再變成焦狐狸了,我會心疼。」
白爭這才妥協,稍稍收了勢:「就半個時辰。若半個時辰後他還不走,我就殺了他。」
29
離餛飩攤不遠處就是十裡鎮最好的酒樓——春風樓。
此時正值晌午,春風樓卻門扉緊閉。
李時弘帶的親兵和暗衛,整裝待發地守在一樓。
而二樓的最好的雅間內。
李時弘已經神色如常,坐在我對面。
隔著一張檀木圓桌,上面擺滿了精致的吃食。
他夾起一塊翠玉芙蓉酥放到我的面前:「金珠,我這次來尋你,特地帶了張大廚,你從前最愛吃他做的吃食了,尤其是這道翠玉芙蓉酥,你嘗嘗看。」
我看了眼桌上的菜餚,確實是以前在東宮愛吃的。
可是——
「我現在不愛吃了。」
我直白的話語讓李時弘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銀箸:「金珠,你可是因為那王氏怪我,我已經將她……」
我卻擺了擺手,打斷他:「李時弘,你我之間走到今日,不是因為旁人。」
李時弘見我神色平靜,反而冷笑一聲:「不是因為旁人?你那夫君不也是旁人?難道你敢說不是因為他,才不願跟我走的?」
我搖了搖頭,李時弘你還是不懂。
「從前,我願意跟著你離開桃花村,是因為我那時是真心喜歡你的。」
「可你回到東宮後,便開始嫌我笨拙、出身低微,我其實難過了很久。」
「但後來,我明白,這是你的錯,因為你當初要娶我時,我就是這般模樣。」
李時弘聽到這裡,一貫冷靜的面容難得出現了慌亂,想要開口解釋什麼。
「金珠,其實我……」
我卻繼續說道:「李時弘,我知道也許你也有你的苦衷,但我不想聽了。坦白說,剛才你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心頭竟覺得厭煩,所以看在我救過你一命的份上,能讓我早點回家去嗎?我夫君還在等我。」
李時弘的臉色,一寸一寸地白了。
和他相處多年,我知他是個極為驕傲自負的人,聽我這樣說,必不可能再糾纏。
果然下一刻。
李時弘聲音微啞道:「……你走吧。」
聞言,我沒有猶豫,立刻起身。
這時李承衍從門外跑進來,哭著拉住我:「娘,你不要我了嗎?」
承衍,是你先不要我的。
我狠了狠心,掰開了他的手。
繼續快步向春風樓外走去。
身後的承衍哭得撕心裂肺,還想追上來,卻被李時弘攔住了。
這時的李時弘,沒有看前方,他生怕自己多看一眼那人的背影。
便會不顧她的意願將她留下。
他隻能抓著哭鬧不止的兒子,沉聲道:「承衍,你這樣,她隻會更討厭你。」
30
從那以後,李時弘再也沒有出現過。
隻是在次年,我生下小滿時,派暗衛送來一個檀木箱子。
裡面是滿滿一箱子金珠。
那時的我,正抱著懷裡皺巴巴的小滿,屋外的日光暖暖地照進屋裡。
好像也是在這樣一個午後。
身上還帶著傷卻氣勢內斂的年輕男子,斜靠在床頭。
眼角帶著笑意,卻用無奈的語氣說道:「不就一顆小小的金珠嗎?將來我賠你更大更多的金珠。」
記憶像是籠著薄紗的霧氣,漸漸散去。
映入眼簾的是正豎著耳朵盯著我的白爭。
見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白爭才輕哼了一聲。
然後接過我手裡的小滿,俯身在我額頭親了一口,道:「金珠,你是我的。」
31
小滿這孩子從小就省心。
我從懷著他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我娘是生我難產走的,我生承衍時,也幾乎去了半條命。
可我在懷小滿時,吃得香,睡得也香,連生產時,產婆還沒反應過來。
我就已經生完了,甚至一點都沒感受到疼痛。
很是神奇。
小滿三歲生辰時。
承衍也來了。
這幾年,他總是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我。
卻再沒有哭著要我跟他回宮。
他明明才八歲,卻已經沉穩得像個大人了。
他進來時,我正給小滿試戴我新做的帽子。
粉雕玉琢的小人兒,戴著紅色的虎頭帽,可愛極了。
我忍不住親了他一口。
小滿也笑咯咯地親了我一口,嘴裡奶聲奶氣地問道:「娘親,我可愛不可愛?」
我輕笑出聲:「我們小滿最可愛啦。」
直到白爭過來提醒我,我才看到在角落裡站著的承衍。
小滿也見到了他,將臉撇到了一旁。
說來也是奇怪,小滿和誰都親,見誰都笑。
唯獨看到承衍,總是皺起小眉頭,不願搭理。
白爭像往常一樣,將小滿抱走,把院子留給了我和承衍。
我在心中嘆了口氣。
承衍見我的臉上不復看著小滿時的笑意,甚至有些無奈,他眼眶紅了。
但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衝我笑了笑:「娘,我當太子了。」
我望著眼前的承衍,臉上已經褪去孩童的稚嫩,漸漸顯出少年的影子了。
既覺得欣慰,又覺得陌生。
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
他的脖間掛著一個小小的長命鎖,與他周身衣飾極為不相配。
這長命鎖是他剛出生時,我託東宮的下人特定打的。
可那時的他不喜歡,總是不願意戴。
如今卻——
我有些遲疑地開口:「承衍——」
承衍卻垂了垂眸,問我:「娘,你能再給我做碗餛飩嗎?」
吃完這碗餛飩,我就再也不來打擾你的生活了。
我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心頭頓時一酸,眼中也有了淚意。
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
那一碗餛飩,承衍從日光正盛的下午,吃到了夜幕低垂的晚間。
我也一直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
最後,直到月移西樓。
他才終於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瓷勺,道:「娘,你做的餛飩可真好吃啊。」
然後他站起來向我行了一個大禮,便轉身走進了夜色之中。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李時弘番外
1
金珠離開東宮的第四個月。
臨近歲暮。
我借口公務,想去桃花村看她一眼。
經過十裡鎮的時候,正碰上她和人砍價。
彼時的我,站在春風樓二樓,近乎貪婪地看著她。
她一點沒變,還是那麼鮮活明亮。
就像我第一次在桃花村見到她時那樣。
一時間,朝堂上那些明爭暗鬥、波雲詭譎仿佛都離我而去。
陽光似乎又重新照在了我的身上。
不過,金珠好像沒能說動那賣家。
我看著她忍痛付了定金的模樣,不由得輕笑出聲。
心中對她的思念也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