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骯髒的交易,從無意撞破的那天起,就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況寧。
被枕邊人迷惑了的允帝,無視淮南王的狼子野心,卻反而懷疑起了真正忠心耿耿的明家。
在那蠱惑人心的枕邊風中,出過三位皇後,兩位貴妃的相爺府,地位牢不可破,勢大到幾乎要威脅到東穆的皇室,再不能放任其滋長了!
於是本該成為太子妃的相府嫡親小姐明容無辜受累,被親近的「家人」下毒謀害,而表小姐明雪及其母家為了榮華富貴,與帝、後達成了不可見人的交易。
沾沾自喜的他們,不顧絲毫宗族親情,就這樣一步一步把明容推下了深淵。
為了不引起懷疑,掩人耳目,那慢性的奇毒一點點日積月累,造成了明容自幼病體孱弱的假象。
他們需要她「自然而然」地死去,讓老相爺雖悲痛欲絕,卻不至於疑心其他,大查特查,最終與帝後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這是一張天衣無縫的網,隻將明容牢牢縛住,斬斷退路,不留後患。
天知道況寧有多內疚,對於那個他從未謀面,卻本該做他太子妃的明家二小姐。
他知曉所有的陰謀詭計,卻獨獨不能向人道。
馬車裡,他第一次見到明容,那般瘦小孱弱的模樣,捧著手爐,低著頭,眉眼恬淡,惹人憐惜。
他故意去掐她的臉,故意去逗弄她,在她面前嬉笑怒罵,開始為她做一切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隻願能稍稍彌補一些心頭的愧疚——
和那初見時就無來由生出來的懵懂情意。
那年樹下,他引得明容鼻血流出,忽然發病,悄悄溜進相府去瞧她時,見她躺在床上,他內心波濤翻滾,說不出來的滋味。
灼熱的氣息縈繞在兩人之間,他輕輕撫上明容的臉頰,聲音低不可聞,帶著莫名的哀傷:
「小面團,你要快快好起來,否則……我會內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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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內疚這一次的意外,而是內疚這數十年來的「見死不救」。
從那時起,他便在心中下定決心,他要好好護住她,卻還是防不勝防,承華二十七年,允帝駕崩,明容也從宮中看過他之後,回去一病不起。
這其中的貓膩他不用猜也知道是為何,忍耐了這麼長時間他終於被徹底激怒,血紅著眼,跪在允帝牌位前,咬牙立下血誓。
窮其一生,護他所愛,護他所國,護他東穆百年基業。
「你能保護她嗎?以你今時今日之景,你能護她幾分周全?」
甫然得知真相的端木羽顫動不已,況寧的喝問卻已響蕩在耳邊,逼得他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繼續留在相府,她隻會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暗箭終究難防,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提到明處,縱然剛開始我的處境也會十分艱難,但我畢竟是東穆的天子,傾我全部,護她一人,還是足矣。」
「並且若你當真選擇走這條路,全心全意潛伏之下,你認為她有幾分可能不被卷入重重危險之中?」
「你此時後悔還來不及,但一碼歸一碼,明容這件事上我絕不退步,哪怕她日後知道真相怪我恨我,我也要帶她走!」
無法言說這其中的掙扎糾結,如果再來一次,端木羽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勇氣選擇那條路。
他立在窗下,親眼看著況寧擁著昏昏沉沉的明容,在她耳邊溫柔哄道:
「你別睡,你別睡我就娶你,讓你穿大紅的嫁衣,做東穆最漂亮的新娘……」
外頭悽風苦雨,他聽見明容強撐著如回光返照:「夫君,我不睡,你當真願意娶我嗎?」
心頭一緊,他不知不覺握緊了腰中劍,臉上落下的許是雨水,許是淚水。
他不是聖人,卻惟願她好,不忍傷她一分,隻在心底記取她當初的模樣,消磨歲歲。
這是他對意中人好的方式,天知,地知,他知就夠了,不需要別人懂,更無需稱頌,即使他的姑娘誤會他,他也無怨無悔。
一千個嘆息,一萬個不解,也隻因為伶仃的一句,子非魚,爾非吾。
然後就是十二月,新皇登基,犒賞將士的慶功宴上,他起身而出,跪在御前:
「臣別無所求,惟願解除與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約,望聖上成全。」
一片哗然間,他按照定下的計策,一身戎裝,跪拜在淮南王面前,咬牙切齒:
「奪妻之恨,屈迫之辱,不可不報!」
老謀深算的王爺盯了他許久,終是攙扶起了他:
「老夫平生最敬少年英豪,有羽郎相助,如虎添翼。」
窗外大風烈烈,就這樣,入得賊窩,與虎謀皮,開始了他漫長的潛伏生涯。
長樂侯一案時,人心惶惶,外間叫他玉面修羅,他隻是置之一笑,看起來他是淮南王的左膀右臂,似乎是在為淮南王鏟除異已,其實陰陽顛倒中,倒不如說他是在為寧帝拔除貴族勢力,掃清道路。
長樂侯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們在密室商定時,明相說了句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便讓他們狗咬狗,陛下隻管坐享其成。」
於是況寧裝出被震懾住的模樣,日日借酒澆愁,外頭都傳他這個少年天子到底被唬住了,淮南王與太後更是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得意忘形,掉以輕心。
原本局面都如他們所料,卻沒想到不知哪傳出的風聲,說他對容妃舊情不忘,連帶著對相府手下留情。
多疑的淮南王坐不住了,似笑非笑地軟硬兼施,硬是逼著他帶兵踏上了相府。
火把通天,重重包圍中,事情演變到最後,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在淮南王炯炯的目光中拔出劍,手卻顫得厲害。
就在那僵持不下,氣氛越發詭異的時候,他手中劍還未刺向明相,那個老人已經猛地撲了上來,一把撞在他的劍上,血濺當場——
「竊國逆賊,人人得而誅之!」
老相爺的嘶聲厲喝中,所有都發生在短短一瞬間,他與相爺相隔甚近,外人看起來就像是他一劍刺死了明相,明相死不瞑目。
沒有人發現,在他們對視的那一眼裡,老人眸中寫滿了多少的寄予,不能功虧一簣,絕不能!
滿天星月無光,冷風肅殺,他硬生生咽下熱淚,抽劍轉身,鮮血濺了半邊臉,在淮南王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所謂舊情不忘,純屬無稽之談,還請王爺明鑑!」
(十四)
長月當空,風聲悲鳴,刀劍喑啞,以鋒芒的最強音祭奠了淮南王時代的終結。
端木羽卻站都站不穩了,捂住心口汩汩流出的熱血,眼前發花。
方才的奮戰中,他被淮南王養的死士偷襲得手,此刻已是強弩之末,硬撐著一口氣。
好多人圍了上來,好多聲音在耳邊響起,推開滿臉急色的況寧,他拔開人群,跌跌撞撞地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我要見她一面,再見她一面……」
錯亂的腳步,撕心的痛楚,端木羽咬著牙,踉踉跄跄地直奔元蕪宮。
宮外把守著虎騎營的人,一見到端木羽大驚失色,「將軍,你怎麼了……」
端木羽一把推開攙扶,直直越過他們,按住心口,徑直朝冷宮深處而去。
意識已經漸漸模糊,他身子踉跄間,恍惚看見那年初上戰場,明容倚在門邊,晨光將她的身影拖得很長,她輕輕開口:「夫君,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回來。」
明容,明容……
他回來了,他再也不離開她了,他要告訴她,他有多愛她,比她想象的還要愛……
當渾身是血的端木羽終於掙扎到內室,伸手觸碰到那個纖秀的背影時,他才從後面將她緊緊摟住,還來不及開口,腹部便一痛——
一把木劍狠狠地刺入他的腹部,握劍的手蒼白而瘦弱,不住顫抖著。
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端木羽隻對上明容轉過身的那雙眼眸,愛恨交雜著,濃烈到了極點的情感。
明容仰面望著他,一下抽出木劍,臉上沾了血,掛著瘋瘋癲癲的笑:
「夫君,你為什麼要騙我,你為什麼要殺了爺爺,你去陪爺爺好不好……」
他瞪大了眼,抽搐著身子想開口,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能顫巍巍地伸出手想撫上明容的臉頰,明容卻向後一避,對著他吃吃一笑,狀若瘋癲:
「你是誰?為什麼長得那麼像我的夫君……不,你沒有他好看,我要撐著小舟去找他了,不然他會生氣的,你如果見了就告訴他,我在找他,一直在找他……」
血淚混雜著少年的臉孔,無數畫面閃過端木羽的腦海,九歲時裹在狐裘裡的明容,十二歲時去虎騎營攔在他身前的明容,十四歲時發夢魘安撫他的明容……
那夜的月光美得像在夢裡,少年少女的對話恍如昨日。
「我母親家鄉有一種說法,地上死了一個人,天上就會多一顆星……你說我能找到他們嗎?」
「能的……那等我死了後,夫君也會去天上找我嗎?」
倒下去的最後一眼,端木羽含著笑,隻看見明容手握的那把木劍上,被血染糊的那一句,他曾親手刻下的——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十五)
陽春煙景,最是迷人。
東穆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春光明媚,處處生機盎然。
這是寧帝除奸王,平亂黨,建立太平盛世後的第五年。
兩人住下的第一夜,風聲颯颯,端木羽一宿未眠。
「冬風」卻有一個人,在這段歷史長河中,忘記了一切,恍若重生。
那年的大動亂裡,明容醒來後便失去了所有記憶,但好在人沒事,把一直守在床邊的況寧引得又哭又笑。
許是過往太痛苦,許是端木羽在天有靈,紛紛擾擾過後,最終以這樣的方式賦予明容新生。她接過自己的孩子,眨了眨眼,難以置信,臉上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溫柔的笑。
那是況寧許久不曾見過的笑。
他湿潤了眼眶,隻在心中喃喃著,忘了也好,忘了就能從頭開始,前路還那樣漫長,他會牽緊她的手,一直走下去……
這也是天上那位故人渴盼看到的吧。
密布的烏雲終是散去,陽光下,東穆迎來了一個河清海晏的嶄新盛世,而況寧與明容也迎來了一個新的開始。
明容在同年被冊封為後,孩子賜名羽,況羽, 況寧親自勾上朱筆,蓋上玉璽, 東穆寧帝的小太子就此誕生。
一晃五年,江山大定,邊陲小國無不心悅誠服, 寧帝之名傳頌四海,明容亦得賢後之稱,帝後之情日益甚篤。況寧時常一手執明容,一手執太子, 於黃昏涼亭中同桌共餐, 無外人打擾, 宛若市井中平凡祥和的一家人般,其樂融融。
明容曾問過況寧為何給孩子賜名羽,況寧斟了一杯酒,但笑不語, 隻望向長空,遙敬故人。
他說, 惟盼天高遼闊,羽兒展翅高飛, 不負……那人所願。
在一個涼風習習的清晨, 況寧牽著明容的手, 一步一步踏入東穆皇陵,見到了他口中的「那人」。
墓碑上隻得飛翎將軍四個字, 年年歲歲,白骨黃土, 朝著皇宮的方向,安靜守護。
明容偏過頭,問:「他是誰?」
況寧笑了笑,伸手將明容攬入懷中, 下巴抵住她的頭頂,輕輕開口:
「是你的一位故人,也是我的一位故人。」
風乍起,拂過衣袍,撩動發梢,漸行漸遠的兩道身影, 相互依偎,走向了朝陽升起的前路。
愛有小愛, 可以舉案齊眉;愛有大愛, 我在萬人中,仰望你在萬人上。
風聲颯颯, 明容心頭一動,仿佛隨手翻過泛黃的書頁,於模糊不辨的記憶裡,很多年前, 有一道目光, 抱劍立於窗下,曾淡淡皺眉,看她在鋪陳開的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道——
冬之夜, 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