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身子單薄,不易有孕,入宮這麼長時間總算懷上了,喜訊剛傳到相府時,把老相爺激動地又哭又笑,全無平時的威嚴肅然,旁人打趣,老小孩,老小孩,可不就是越老越像小孩嗎?


群臣賀禮紛紛,所有奇珍異寶中,唯獨飛翎將軍端木羽送的最寒酸。


竟是自己親手削的一把木劍,兒童把玩的大小,還不如外面市集上賣得精致。


明容見了,淚水卻簌簌而下,不住摩挲著木劍上的刻字——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那還是端木羽初進相府的時候,對她不理不問,隻成天抱著他那把劍,被老相爺看到,一氣之下叫管家收了他的劍,然後少年就鬱卒了,回了房悶悶不樂。


她彼時正在窗邊練字,一筆一劃,很是認真,見端木羽氣呼呼地回來,手裡沒了劍,便倏然明白過來。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闲話家常般,含著討好似的安撫,自顧自地向少年說起自己的願望。 


她從小就因為身子的原因,要乖乖待在府裡養病,幾乎不能出門,更別說出去遠遊,她多麼渴望,有朝一日如果能撐一葉小舟,隨波飄蕩,飄到哪就在哪安家,住一段時日就繼續飄蕩,走遍天下,看遍各處的風景,那該有多好,也不算虛度此生了。


端木羽聽了,靜了半晌後,抬頭望向她,一本正經:「你叫相爺放了我,我代你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如何?」


她一愣,自是做不了這個主,搖了搖頭,慢吞吞地道:「要走也該帶我一同走……」


轉眼間,一時不察,竟已徐徐多年。


淚眼朦朧間,還是況寧拿走了木劍,將她摟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聲音嘶啞:「小面團,你要當娘了,朕也要當爹了,你歡不歡喜?」


她重重地點頭,回抱住況寧,斬斷前塵往事,淚如雨下。


夕和殿,嬰孩的啼哭劃破夜空,在殿外守了半宿的況寧驀然一顫,欣喜地難以自持,就在這時,內侍遠遠奔來,湊到他耳邊,卻欲言又止:


「老相爺……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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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衝天的相爺府,飛翎將軍當著淮南王的面,一劍穿透了三朝元老的明相,血濺當場。


明氏一脈悉數入獄,等候發落。


這盤棋行至今,淮南王的最後一步,是將、軍。


身子晃了晃,況寧好半天才穩住心神,強哽住聲音:「知道了……莫告訴容妃。」


那個記憶中威嚴的老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經常教他各種道理,絲毫不顧忌他太子的身份,想罵就罵,甚至還做了一根七尺長的教鞭,鄭重地交給教他念書的太傅,把他唬得聞聲色變,後來一聽說相爺進宮了,躲都躲不及。


但他其實很清楚,心裡一直很清楚,這個不苟言笑,生性耿直的三朝元老,是有多麼盼他成才,在他身上寄予了多麼大的期望。


滿朝之上,曾有文官戲言,若明相生為女子,以其古板程度,定是個忠貞不二的烈婦,生乃東穆之人,死是東穆之鬼。


但如今他真的死了,死得無聲無息,尚還來不及抱一抱自己的重孫,見一見自己寵愛到大的小孫女。


一人生,一人死,風吹大殿,嗚咽作響,長明燈搖曳不定。


況寧深吸了口氣,眸中閃過一道精光,登位三年,步步為營,從無到有,殚精竭慮之下,蟄伏了這麼長時間,終是到了最後一步——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傳旨下去,立霜妃為後,擇日冊封。」


(十一)


無論怎樣隱瞞,相府的消息還是走漏到了明容耳中。


是明雪來了趟夕和殿,嘖嘖同情地打量著明容,三言兩語,刻薄至極,徹底擊垮了尚被蒙在鼓中的明容。


除了明雪的母家幾人,其餘明氏宗親皆關進了死牢,不日問斬。


行刑日期就定在冊後大典的一月後,偌大相府說敗就敗,一夕凋零。


「即使皇上從不進我的寢宮又如何?即使妹妹誕下龍裔又如何?時移勢易,皇後之位還不是我的?相府沒了,最疼你的老家伙也死了,你拿什麼和我鬥?」


像是最珍貴的一面銅鏡墜落在地,支離破碎,明容的世界瞬間坍塌。


夜風肆虐的皇宮中,她散著發,赤著腳,瘋魔了般,不管不顧地奔向寶華殿,一眾內侍嚇得攔都攔不住。


那裡正在為勞苦功高的淮南王與飛翎將軍設宴,主座上坐著寧帝與太後,歌舞升平,一室祥和。


明容就這樣闖了進去,神似癲狂。


滿殿歌舞戛然而止,況寧瞳孔皺縮,正舉杯暢飲的端木羽更是呼吸一窒——


明容已直直奔到他眼前,披頭散發的模樣是從未有過的慌亂,她雙手揪緊他,語無倫次著:


「他們說你殺了我爺爺,是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


聲音帶著哭腔,悽厲中卻還含有一絲微薄的希望,直到端木羽僵硬著身子,以痛徹的眼神默認時,一聲撕心裂肺的悽喚響徹大殿:


「爺爺,你還我爺爺——」


淚水霎那模糊了整片天地,明容肝腸寸斷,發了瘋似的拍打著端木羽,身子劇烈顫抖間,幾乎要哭得背過氣去:


「你答應過我的,你這個騙子,你答應過我的……」


滿室混亂間,淮南王轉著酒杯,已不耐皺眉,主座上的況寧心跳如雷,拍案厲喝:


「快,快將容妃帶下去,瘋瘋癲癲,成何體統!」


話音剛落,已有宮人上前去拖明容,明容一把甩開那些人,激動不已地奔上臺階,死死揪住況寧,目眦欲裂:


「爺爺死了你知不知道?相府沒了你知不知道?你還說爺爺會進宮來看皇兒,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聲聲悽厲中,況寧心如刀割,旁邊的太後掩鼻嫌惡道:「還不拉下去,罪臣之女焉敢如此囂張,立後在即,可一點差子都出不得,皇兒以為呢?」


況寧幾不可察地捏緊雙手,忽然站起身,猛地拂開明容。


「夠了,以下犯上,你這瘋婆娘還要鬧到幾時!來人,傳朕令,將容妃關到元蕪宮,嚴加看守!」


左右侍衛立刻上前,齊齊架住明容,粗暴地將她一路拖出了寶華殿,直到出了殿門很遠,眾人還能聽到那撕心裂肺傳來的哭聲,悽厲到不忍耳聞。


端木羽顫著手倒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將眸中湧上的熱流硬生生地逼了下去。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自此,方休。


歌舞再起,主座上的況寧一下跌坐入位,臉上堆起笑容,對著淮南王連連舉杯致歉,另一隻手卻在案下緊握,指甲深陷進了肉中,掐出鮮血也渾然不覺。


(十二)


冊後大典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當年同時進宮的兩位明家姑娘,如今天差地別,一個即將執掌鳳印,風光無二,一個卻被打在冷宮之中,痴痴瘋瘋,叫人唏噓感嘆。


淮南王與太後顯然對如今調教出來的況寧很滿意,卻不知道,他在大典前秘密去了兩個地方。


一個是關押著明容的元蕪宮,一個是供奉著先帝的永乾殿。


元蕪宮中,他一步步走向明容,那道纖秀的背影緩緩轉過頭,長發披散,臉色蒼白,了無生氣。


他眼眶一澀,心緒翻滾間幾乎難以自抑,好半天他才平靜下來,輕輕上前,撫過她的肩頭,像以往無數次柔聲哄她一樣:


「小面團,你在這裡冷不冷?住得可還習慣?你要什麼便向朕提,朕都會……」


「我什麼都不要……」空如死灰的聲音打斷了況寧,明容抬起頭,吃吃一笑:「我隻要爺爺,隻要相府所有的人平平安安,皇上……給得起嗎?」


從元蕪宮出來,況寧深吸了口氣,提著燈來到了永乾殿。


立於先帝牌位前,他執香點燃,面上帶著笑,眼眶卻有些泛紅。


「也不知你在下面過得如何?每年清明我都命人給你燒了滿滿的紙錢下去,卻沒給你捎帶幾個紙美人,依你那好色如命的性子估計得怪我,但一大把年紀了,清心寡欲些總是好的,還嫌被蛇蠍美人害得不夠嗎?」


「想來可嘆,天底下哪個做兒子的有我倒霉?老子留下的爛攤子通通壓在了兒子身上,叫我這做兒子的收拾得焦頭爛額,幾次三番想撞上你的棺木隨你一起去了,一了百了……」


可到底不再是年少時的任性恣意,家國家國,無家不成國,國破了又哪來的家?他東穆的江山,還容不得奸人染指,就算拼盡最後一口氣,他也會百折不撓地走下去。


所幸,這一天已經不遠了——為此,他步步為營,與虎謀皮,已等待了太久。


秋風四起,在萬眾矚目之下,遲來了三年的冊後大典終於到來了。


筵席上,百官列作其次,煙花滿天,觥籌交錯,歡喜熱鬧。


空氣中卻暗藏著殺機,蠢蠢欲動。


明雪踩著宮道,粉面含笑,雍容華貴地步上臺階,就要接過況寧手中的鳳印。


滿堂注視下,況寧墨發薄唇,眼中閃過一絲興奮,就在這一瞬間,他錯開明雪的手,按動機關,拂袖間揚起錦盒朝天一鳴,轟的一聲——


信號彈炸開在濃濃夜色中,坐於淮南王旁邊的端木羽瞳孔皺縮,猛地站起,一腳踢翻了桌子,攜風刷地亮出貼身銀劍,早已埋伏好的兵馬蜂擁而出,鐵甲驚寒,霎那間將眾人重重包圍,滿堂一片愕然!


歌舞聲戛然而止,混亂不堪中,淮南王眸中幾個變幻,倏然明白過來,死死剜住端木羽,咬牙切齒:「好個飛翎將軍,你竟是寧帝的人!」


端木羽立於虎騎營一眾精兵前,大風吹過他的發絲,他昂首揚劍,森冷一笑: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王爺既敢竊國,野心勃勃,行他人之不敢行,也就早該想到今天,多行不義必自斃!」


隱忍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苦苦潛伏,他如履薄冰,隻為這場局,這一天!


這場從三年前布下的局,今日終於可以收網伏誅!


耳邊仿佛響起,他與寧帝在永乾殿秘密相見時的對話:


「明相死後,老賊便已視臣為心腹,七分兵權皆在臣之手,如今他的人馬都已被控制住,東西四辰諸侯也已收到密函,率兵趕在路上,大典之日即會兵臨城下,隻待陛下一聲號令,虎騎營的精兵更不必說,臣籌備已久,隻待手刃逆賊……」


(十三)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日,冷風肆虐。


明容病中垂死,一個不速之客「咚咚咚」,大力敲開了相府的後門——


那時的兩個少年彼此而立,各自帶著不同的鋒芒朝氣,還並未想過日後攜手同行,一明一暗,裡應外合就是三年。


「殿下來看拙荊?」拙荊兩字咬得極重,墨眸如許,早不是當年那個被人壓在身下欺凌的少年。


況寧深深看了端木羽一眼,許久,笑了:「不,我來找你。」


房中,即將登位的太子,三朝元老的相爺,意氣風發的少將。


況寧,明相,端木羽,三人就這樣關在房中商討了一夜,直到天方既白時,定下了此後漫長的護國大局。


當年邁的明相先行離開休息,房中隻剩下況寧與端木羽二人時,端木羽挑眉開口:


「殿下憑什麼以為我會答應?」


「什麼也不憑,你可以不允。」白玉似的臉上淺淺一笑,仿佛吃定了少年般。


其實凡事都有因果,端木羽不知道,況寧首先想到他是因為明容,從那成天口不離夫的小面團嘴中,他已大約知曉他是個怎樣的人,後來他開始留心起他的一切,並查出他曾以最小試齡參與過東穆會考。


調出的卷宗上,彼時不過十四的少年,洋洋灑灑,陳苛利弊,其中最叫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激昂有力的結尾:


國之生吾,於國危難之際,必當赴湯蹈火,獻以蜉蝣之力,不死不休。


是的,鮮有人知,那個腰間佩劍,躊躇滿志,卻在十四歲就被招入相府,折斷羽翼,百般不甘做了童養夫的少年,內心真正的志向——


我想當個大將軍。


並非隻是為了爭口氣,而是做個一身轉戰三千裡,一劍曾抵百萬師,一個能馳騁沙場,真真正正為國效力的大將軍。


「我還有一事相求,」況寧收斂了笑意,用的是我,不是本太子,也不是即將登位的朕,他定定地望著端木羽:「明容要進宮。」


這話一出,端木羽立刻呼吸一窒,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不!」


但況寧卻搶在他前頭,墨眸灼灼:「你以為明容的病當真是病嗎?那是有人給她下了毒,十年如一日的毒!」


擲地有聲的話語中,端木羽震撼莫名,況寧眸光陡厲,就這樣揭開了那個殘酷的真相。


下毒者不是別人,正是明容的好表姐,明雪及其母家!


授意與施毒者也並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蛇蠍美人的皇後及已然駕崩的允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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