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心緒復雜。
隻重復道了一句:「……好久不見。」
陳煦還想和我說些什麼,卻聽一旁有人喊他:「喂,那個一號,過來表演個腹肌開瓶蓋唄。」
他不好意思地向我笑笑:「先工作了,等會……可以找你聊會天嗎?」
我點了點頭。
然後看到陳煦被幾個人按著灌酒,卻還笑著。
隻是偶然和我對上視線時,笑容有一瞬難堪。
不知為何,我想到了高中班主任在班裡拿著貧困生資助名單,大聲念出「陳煦」的名字時。
他也是這樣,微微躲閃著我的視線。
我站起身,主動走過去。
元寶哥的朋友們見到我都起哄著:「妹妹,來一起玩?」
我甜甜笑著:「我想去那邊給他拍幾個視頻,可以嗎?」
她們擺了擺手:「隨意的呀。」
說完,還樂呵呵地朝二樓露臺喊:「元少爺,再叫țṻ⁵幾個更年輕的弟弟啊!」
露臺那邊隨之傳來一陣調笑。
忽然,我感到一道令人無法忽視的視線落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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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住腳步,眼神慢吞吞地往上挪。
江予正垂眼看著我。
神色模糊不清。
11
走的時候,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醉到需要我扶著。
還隻讓我扶。
我整個人都被江予壓得死死的。
無比艱難地,終於挪到了網約車旁邊。
陳煦追了過來。
我怕他張口就要叫我一句小圓。
趕緊把江予拱進車裡,砰一聲關上車門。
然後轉身,跟跑過來的陳煦小聲叨叨:「情況有點復雜,別的我就不解釋了,總之……
「別叫我的名字。」
陳煦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
他低下頭,用同樣小聲的音量,壓著嗓音小心翼翼地問:「你和江予學長,是在一起了嗎?」
「怎麼可能。」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他隻把我當妹妹的。」
我知道。
江予一定不會喜歡我這種自卑慫包的。
陳煦剛要張口,後面車窗卻緩緩降下。
一道含著醉意的低啞聲音,一字一句地喚我。
「回家了,妹、妹。」
我渾身一激靈,忙跟陳煦道別。
他欲言又止。
最後卻隻向我揮揮手,喊道:「以後聯系。」
12
車裡,江予很安靜,閉著眼靠在我肩上。
我不敢亂動。
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打在脖頸,輕緩均勻。
似乎是睡著了。
車窗外,光影明滅,落在他眉眼間。
我鬼迷心竅。
抬起手,輕輕,碰了一下他眼下的那顆淚痣。
像很久很久以前,某個靜謐的,落荒而逃的午後。
他睡在我身旁。
我本想數數他的睫毛,卻因為做了壞事,最後隻顧著逃之夭夭。
「江予。」
我低聲叫他。
他沒有回應。
我抬眼看到後視鏡,發現自己唇角在笑,傻傻的。
在這偷來的時光裡。
我悄悄地,隱秘地,享受並獨佔著江予的歡喜。
忽然,一個顛簸。
江予晃了晃身,薄薄的眼皮微微掀開。
但他仍歪著頭,靠著我的肩。
透過後視鏡,倦懶地和我對視。
微光流轉。
好像一瞬間,我所有不可言說的秘密被他看穿。
不論是愛戀,還是謊言。
我斂息凝神,先垂下了眼。
心跳逐漸加快,我聽到江予打破沉寂,啞聲問:「你喜歡他?」
「什麼?」
「那個男模。」
江予又閉上了眼。
哦,他是怕自己的妹妹被混跡聲色的壞男人騙。
不過江菲好像還真喜歡那種有點壞壞的野小子,比如我弟。
我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地回答:「沒有,就是看他身材挺好的。」
江予卻不輕不重地呵了一聲,意味不明。
接著又開始沉默。
扶他下車時。
壓著我的肩,似乎更重了些。
13
回去之後,江予清醒了會兒,自己去洗澡。
卻遲遲沒出來。
我怕他出事,敲了敲門,問:「哥,你還行嗎?」
浴室的磨砂玻璃上倒映著我的影子,微微晃動。
良久。
他沒出聲回應。
我有點急了,又敲了敲:「哥?」
在我想怎麼破門而入,衝進去救人的時候,他有了回音。
「嗯,我在。」
他的尾音微微拉長,散漫蠱人。
我的臉又不爭氣地發燙:「你別待太久,容易暈倒。」
「嗯。」
他嗓音喑啞:「快好了。」
我稍稍放下心,去廚房給他倒了一杯解酒的葡萄汁。
走出來時,發現浴室已經沒人了,隻有鏡子布滿朦朧的水汽。
旁邊的洗衣房傳來機器啟動的嘀嘀聲。
江予在洗衣服。
嗯?
我忽然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紛亂的思緒隨著絞動衣物的聲音,不斷卷來繞去。
轟然。
我又看了一眼,浴室裡的髒衣簍。
它已經被騰幹淨了。
但我下午穿過的貼身衣物,原本還放在裡面,沒來得及去洗。
就匆忙出去吃席了。
蕾絲。
兔耳。
蝴蝶結。
鏡子裡的水汽消散了些。
模糊映出我爆紅的臉。
14
這一夜,我很難安眠。
睜著眼,像個煎餅果子一樣,反復在江菲的床上翻來滾去。
今夜有雨。
濃稠夏夜的梅雨季。
雨聲淅淅瀝瀝。
直到黎明。
雨停。
我猛然從床上跳起身。
打開手機,已經清晨五點。
不知道怎麼想的。
我給江菲發了條消息。
【換回來吧。】
我真是個慫包。
信誓旦旦地說著,要看看江予是個什麼悶騷變態。
卻忽然發現,自己現在就是個竊居的,窺探著別人的變態。
趁局面還沒變得更尷尬,盡早迷途知返比較好。
隻是我沒想到,江菲竟然也醒著。
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一樣通宵沒睡。
但她拒絕了我。
江菲:【再等等嘛。】
我:【?】
江菲:【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你弟現在和我躺在同一張床上。】
我又從床上蹦起來一次:【???】
江菲發了個領結貓的思考表情包。
【他說下雨了,他怕打雷,不敢一個人睡。
【還說你小時候都會哄著他睡。】
我擦。
還有這等離離原上譜的事?
俞燃怕打雷?
他小時候明明揚言要把雷雲拽下來當球踢。
15
【我現在懷疑你床上的,已經不是我弟了。】
江菲:【哈?】
我扶額:【你等他醒了帶他去廟裡轉轉,大師要是看不出來問題,就……送他去圓水路第八精神病院吧。】
江菲:【……好嘟。
【話說,你為什麼要急著換回來啊?你發現我哥的秘密了?
【你哥清清白白。】
我垂眼,繼續打字:【騙了他,我心裡刺撓。】
江菲似乎還意猶未盡,半晌,有點可惜道:【行吧。】
我們約定最後的期限,打算今晚就各回各家。
我閉上眼,發現還是睡不著。
幹脆不睡了。
洗漱,準備做個早飯吃,抬眼卻看到陽臺掛著的那幾件衣服。
嬌嫩的粉色,在一堆冷淡的黑白灰非常突兀。
我手一抖,躡手躡腳,把它取了下來。
其實摸著還有些潮湿。
但我實在不好意思讓它在那大搖大擺地晃了。
拿走,搭在江菲臥室的窗臺邊,繼續晾。
它好像染上了和江予相同的味道。
那種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
總讓我想起,學生時代的江予。
高一和高三很難有交集,除了周二下午的那節體育課。
我一般都會匆匆跑上樓梯。
而他,慢條斯理地踱步往下。
周遭人聲鼎沸,我們不聲不響。
擦肩而過。
唯有餘風暗香。
16
搞暗戀的,都自卑。
在江予面前,我永遠不能坦蕩地挺直脊背。
因為情竇初開的時候。
不太美好的青春期,也剛剛開場。
先是發育,然後發胖。
初三,一米六,體重一百三。
爸媽說我很正常,小圓小圓,圓圓潤潤的多可愛。
直到高一軍訓,教官嫌棄地瞥了一眼跟不上隊伍,累到大喘氣的我,嘟囔道:「胖豬妹,吃那麼多, 還這麼虛啊?」
旁邊的同學們,跟著笑。
不知為何,在明晃晃的烈陽灼痛下。
我也慢慢,扯動了唇角。
拼命忽視著,內心抽芽滋生的微妙恨意。
努力地表現出,我並不在意這些輕飄飄的嬉笑。
但越努力,就越在意。
我站在隊末,咬著牙,還是沒忍住掉了淚。
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就崩潰了。
也許是因為,清瘦高挑的江予正好從操場走過。
他停下了。
靜靜地凝視著,我顫抖的、醜陋的殼。
我攥緊的拳頭,無所適從地笑。
我低著頭,躲開。
我不想讓他看到。
可是,不爭氣的眼淚和臃腫笨重的肉,都是藏不住的。
無可避免地生長痛。
後來,帶我們班的那個教官忽然換成一個溫柔又禮貌的人。
江菲偷偷告訴我:「是我哥去找咱校長投訴了。
「教官嚴禁辱罵、譏諷,體罰新生,你們班的那個全犯了。
「不過評判這些的標準都很水,那個教官在校長那兒抱怨自己隻是偶爾開開玩笑,而且說體罰也沒罰多長時間,以前都沒人提出不滿,吐槽是我哥太敏感。
「但他沒想到我哥不僅是個硬茬,而且校長還幫著我哥,二話不說就給那教官辭了。
「嘿嘿,你猜為啥?」
我已經眼淚汪汪:「為什麼?」
江菲笑眯眯伸出手指。
我順著她指尖的方向,看向食堂另一端。
隔著人群,先看到了不緊不慢地收起餐盤的江予。
然後是他旁邊,還在狼吞虎咽的另一個男生。
剃著寸頭,戴著玉佛。
「金元寶,校長的親兒子,我哥的好鐵子。
「我哥拽著他一起去的。」
我記得清清楚楚。
從那天起,我無比清醒地意識到。
完蛋了。
我可能,要喜歡江予一輩子了。
17
我以為瘦下來後,我就不會再自卑。
但我錯了。
那年江予高考結束,我鼓起勇氣,寫了一封情書。
揣在懷裡,敲響了他家的門。
還是盛夏,但我不再穿著寬大的短袖,松垮的休闲褲。
等待時。
我又緊張地整理了一下白色短裙的裙擺。
門開了。
是剛睡醒的江菲。
我瞬間把情書藏在背後。
她迷糊地揉著眼:「怎麼個事兒啊?」
我背著手,問:「你哥在家嗎?」
「沒啊,他畢業聚會去了。」
「哦。」
我低下頭:「好吧。」
江菲又打了個哈欠:「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我踢著腳邊的石子,低聲道:「隻是想找他借一下學習筆記。」
江菲笑我:「喂,跟我還裝什麼,你現在這腰細的,根本遮不嚴背後那封粉嘟嘟的……是情書吧?」
原來我什麼也沒藏住。
我以為的暗戀,其實人盡皆知,心照不宣。
那江予呢?
他知道嗎?
是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江菲拿過手機,給我微信上發了個位置。
「去吧去吧,說不定還能蹭頓吃的。」
我笑了笑,卻說:「算了。」
鼓起的勇氣,悄然泄露。
「不能算了。」
忽然,江菲晃動我的肩,一臉恨鐵不成鋼。
「小圓,夏天就那麼長,你不能一直縮在殼子裡,眼睜睜看著別的花蝴蝶把你喜歡的那朵花搶走啊!」
我愣愣看著她著急的表情。
那天,我真的被江菲鼓舞。
義無反顧,奔向江予。
18
差一點,就從繭裡掙了出來。
可是沒有。
直到傍晚時分。
我踩著夕陽,獨自回了家,整個人失魂落魄。
手裡還是攥著一封情書。
並不是我寫給江予的那封。
我在那裡遇到了一個女孩,她和我同樣羞赧。
但無比明媚耀眼,引人注目的漂亮。
她把寫給他的情書塞到我手裡:「你,你是江予的妹妹吧,麻煩你把這個交給他。」
說完,瞬間跑走消失了。
其實,當時江予就在轉角處的房間裡。
他的酒量並不好。
喝一點,白皙清俊的臉頰就會泛起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