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迎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侍女端著茶款款而來,放在桌上,而臺下忽然傳來了鑼鼓聲。
高亢的人聲乍然響起,高臺之上,漢光苑的人登臺,開始介紹何至哀,吸引人群的注意。
拍畫即將開始,我挺直腰背,想看看狀況,周鴻浦忽然與荀曠聊起了其他。
雖然聽牆角不是好習慣,可奈何我在這裡,想避也無處可去。
周鴻浦動機不純,名義上是觀畫,實際上確實想要籠絡荀曠。
聽他的意思,荀曠是個挺厲害的人物,據說不少皇族政客想要將他奉為座上賓,荀曠一個都沒答應。
這次依然是拒絕了周鴻浦。
我無意間打量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李惹,不知道主子拉攏自己的對手,他會是什麼表情。
結果竟然與他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那是一種肆無忌憚的目光,帶著一種興奮感,仿佛隻要一聲命令,隨時都能將我拆吞入腹的狂喜。
那視線看得我感覺血液倒流,指尖發冷。
我伸出手,摁住了荀曠的手臂,眼神裡的慌亂來不及藏:「我忽然想起有些東西沒給四哥,得回去一趟。」
畫和命相比,還是命比較重要。
我總覺得李惹這種人,是沒法講道理的。
我確定李惹是把我當成了玩物,想用我來刺激荀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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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事實並不是李惹想的那樣,如果不是宋之晏要求荀曠留意我,他壓根懶得搭理我。
路上我問荀曠:「你能不能跟李惹解釋解釋?咱倆關系沒好到那個份上,他殺我也白搭,你們同門之間的恩怨能不能不要牽連旁人?」
「亂葬崗那日,我當時說了什麼,你沒聽見?」
「那……說不定你師弟那會兒情緒激動聽不進去,也不一定。」
荀曠終於停住了腳步,暗淡的夜色落在他的眉弓處,將輪廓勾勒得硬朗幹練,他望著我沉默了一會兒:「你當李惹與你一樣?」
我反應了一下,沒品出來這是在誇我還是罵我。荀曠沒再理我,向前而行,走了幾步又說了句:「你最好不要有僥幸心理,以李惹的實力,足夠與我一戰。」
……
侍從比我和荀曠回來得快,等我們回到府上時,侍從已經為我安置好了住處。
我跟著認了下門,離開屋子去尋宋之晏。
從拱門穿過院落,來到回廊,隔著欄杆能望見庭院裡枝幹舒展的草木,鬱鬱蔥蔥。
人到宋之晏住處時,宋之晏坐在涼亭裡,穿著袍子搖著折扇乘涼,像是呆了有些時候了。
石桌上備著酒,像是在等什麼人。
我悄無聲息地湊過去,在他身後「嗷」地一聲。
宋之晏也「嗷」地一聲,看都不看,衝著我揮手就是一折扇,幸虧我敏捷過人,歪了一下,不然這張臉就要被拍成大餅。
我哈哈大笑:「四哥你怎麼膽子比我還小。」
「什麼膽子小!」宋之晏哧了一聲,坐正身子,「你是不知道我的項上人頭值多少錢,想殺我的一抓一大把!」
我從涼亭外跨進來與他對坐,我對他被人追殺的事情頗有興趣:「李惹也要殺你嗎?」
「李惹我倒是不曉得,但是周鴻浦想要殺我倒是真的。」
這還不如李惹想殺你呢,我心道。說到李惹,我又想起來一樁事,於是手肘撐在桌沿上,離得宋之晏近了些:「你跟李惹認識的時候,他也是那麼變態一個人嗎?」
宋之晏聽出了些別的意思:「你想問什麼?」
「我今天晚上撞見李惹了,幸虧荀曠就在附近,不然沒準我就橫死當場了……」
說著說著,宋之晏原本看著我的視線落到了我身後,衝我道:「那你不當面謝謝人家。」
我忽覺不對,轉過頭去,隻見荀曠已經拾階步入涼亭。
他換了身衣物,純黑色的衣袍加身,更讓荀曠沾了種威嚴感,無端覺得他才是這座府宅的主人。
背地裡說別人不太光彩,也不知道荀曠聽了多少,我沒想到宋之晏要等的人是他。
「你們先聊,我去睡了。」
我搪塞了個借口準備遁走,卻又被宋之晏叫住。
「你等等。」
我回過頭等著宋之晏的下文,宋之晏搖著折扇告訴我:「一個月後是父皇的壽辰,屆時你要不要與我一同進宮?」
可宮中並沒有我惦念的人,自從我娘死後,那座金碧輝煌的宮闕就與我斷了聯系。
幼年時能見到皇帝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與其與他們一同去皇宮,不如回青雲觀看看道姑們。
於是我拒絕了宋之晏,又問了句:「李惹那天會不會去宮宴?他要是也去的話,我能不能回青雲觀一趟?」
「李惹近來是周鴻浦身邊的紅人,應該會被帶進宮去。」宋之晏考慮了一下,輕撫了下石桌,「也好,省得你到時候又被李惹盯上也挺麻煩的。」
說罷,他隔空朝荀曠揮了下手:「屆時有勞荀師兄替我接她回來。」
荀曠眼皮都沒抬一下:「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你。」
「荀師兄雖然看似冷漠,其實我知道,你還是憐香惜玉的。」宋之晏訕笑。
荀曠也沒給他什麼好臉色,端起桌前的酒盞一口幹了。
皇帝壽宴的那天,天擦亮宋之晏就從被窩裡爬起來,荀曠起得比他還早,已經站在府門的車馬前等候。
宋之晏沒法分神管我,於是我便與他們一同早起。在青雲觀的時候,道姑們四更天就要起來做早課,我也早已習慣。我來到宋之晏屋裡叫他起床,瞧他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也有些替他難受。
也不知道皇帝野爹的壽宴要辦幾天,但是光看宋之晏莊重的打扮,就能感覺挺隆重的。
出門後荀曠駕著車先將我放到了青雲觀的山腳下,我目送著車馬與隨行消失在迷蒙的山霧中,這才走進了觀裡。
道姑們以為我在宋之晏府上不再回來了,見我出現在到觀門口也被嚇了一跳。青雲觀裡日子過得簡單,幹幹活做做飯,有心思的時候跟著道姑做做功課,沒什麼煩心事兒。
過了三天,我沒等到荀曠的車馬,卻等來了一支來自宮裡的侍從隊伍。
那支隊伍來的時候,我正在道觀的後山上刨野菜,觀裡的道姑匆匆跑上來,塞給我一大包高粱馍馍和一支水壺。
「師傅這是做什麼?」我看著塞進我手裡的東西有些發愣。
「不要下山。」道姑的呼吸有些急促。
「為什麼?」
「宮裡來人了,點名說是來找你,也不說明緣由。」道姑捏了捏我的肩膀,話音堅決,「事情恐有蹊蹺,你躲在山裡,不要出來。」
道姑說完,便扔下我匆匆下了山,事出莫名,更令人我心間慌亂。
我定了定心神,聽從了道姑的話,待在山上,找了個隱蔽的山坳,躲了起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潑墨般的黑夜張開,山中安靜地聽不到人聲。
我縮在背風處安靜地等待著,或許到時候皇宮裡的人離開了,道姑們自然會找到我。
夜風傳來一陣異樣的聲響。
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去聽。
那是許多腳步匯集起來的聲音。
我抿住嘴唇,小心翼翼地沿著山坳處爬了幾步,露出頭來,看向聲音的來處。
黑漆漆的山林間,星點的火光連成一道蜿蜒的線,身穿宮裝的侍從們舉著火把,在林木間穿行。
我趕緊委身鑽回山坳下,後背死死貼住地面,用手捂住了嘴巴。
侍從們很快就走到了我附近,我的心跳伴隨漸進的腳步聲,開始劇烈地跳動著。
頭頂上傳來人聲。
「天色太黑了,不能再往裡去了。」
「可我們還沒找到人。」
其中一人輕笑:「為何非要我們找她,讓她自己出來不就成了?」
我聽著,後背的衣衫早已經被冷汗浸透。
侍從們退出山林後,四周再次安靜下來。
冷風迎面而來,帶走了我身上的餘溫。我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隨即從地上爬起來,借著星光朝著道觀的方向去。
我藏進陰暗的樹影間,扶著樹幹遠遠看著青雲觀。
道觀的院落被火把映襯得如同白晝,火光之中,幾個主事的道姑被摁在地上,胳膊粗的長棍砸在她們的身上。
幾個道姑年事已高,也不知挨了多久,喉嚨裡壓抑著低吼,似是痛極了。
我看著院落裡的場面,像是置身井底,井水沒過頭頂,冰冷之至的溫度刺進四肢百骸。
「青雲觀失去公主下落,是欺君犯上,其罪當誅,這個節骨眼上我們沒法用斬刑,就用杖斃湊合一下吧。」
為首的老侍從在園中,衝著我的方向喊得中氣十足。
這與她們有什麼關系?為何非要取她們性命。
眼見幾個道姑被打得口鼻出血,我一口惡心在胸口湧動,一時也顧不上太多,從林子裡衝了出來。
先救人再說,畢竟他們想要的是我。
「你們幹什麼!」
我狂奔而來,猛地推開幾個行刑的侍從,攔在道姑們身前。
「小人拜見霈公主。」那年邁的侍從臉上帶著種做作的慶幸,「公主去了何處?讓小人們好找啊……」
我冷笑:「你找不著人,就要弄死她們?」
「侍主不盡心,死不足惜!」
老侍從的聲音發著狠從牙縫裡擠出來,我聽得心間一慌,誰知他忽地又笑起來。
「公主啊,皇上請您進宮一趟,現在天色已經晚了,再不去的話,皇上可能就要睡下了。」
我終究還是來到了皇宮。
那老侍從帶著我來到一處空著的宮殿,許是看我一身道袍,渾身髒汙,無法面聖,所以找了幾個侍女,替我沐浴更衣後,這才引著我前去見皇上。
幼年時在皇宮居住,天地的大小僅限於我娘的居所,娘不讓我出門,免生事端。
我知道皇宮很大,可是當你在深夜中穿過重重屋檐與回廊,那些建築黑色的身影佇立在夜色裡,像是沉默的巨獸,或許下一刻它們就會睜開眼睛,吞噬掉無辜的路人。
老侍從終於在一座宮殿前停下,替我打開了門。
我緩緩走進巨獸的口中。
巨獸的咽喉裡,立著一個錦衣男人,也許是日子過得舒坦,腰間的金帶鉤隻能勉強扣住最後一個孔洞,渾圓的肚腹仿佛隨時都會從腰帶的外沿溢出去。
我朝著當今天子跪下,額頭貼在光滑冰冷的石磚上,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又能說些什麼?
「你就是宋霈?」皇帝野爹走到我面前,彎身扶起了我。
在天下人眼裡,這是種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