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冰酪在我的視野裡漸漸模糊,強壓下去的滾燙淚水從眼眶裡傾瀉,墜入冰冷的瓷碗中。
「可是,我不能畫畫了,除了畫畫,我不知道還能幹些什麼……」我竭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卻根本無法壓制住聲音裡的哽咽。
我伸手捂住了眼睛:「好像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就像是遭人丟棄的一件爛物。」
我沒指望荀曠會回應我,隻是情緒到了,又沒有什麼合適的人傾訴罷了。
結果荀曠卻開了口。
「你是沒見過一無是處的人,才會這麼說。」
「我還不算嗎?」我悲傷地嘆了口氣,「靠賣藝為生的公主,本來就挺慘的,最後還不讓賣藝了,這跟要我命有什麼區別?」
荀曠眼神古怪地看著我:「你去畫圖本,送命的速度可能更快。」
說話間,街邊忽然有人喊了聲我的名字。
我仰頭看去,幾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站在接街道上,其中一人衝我招手,我辨認了一會兒,認出那人。
是與我私交不錯的一位畫師。
畫師見我看到了他,從人群裡脫身走到我眼前:「好久不見啊宋姑娘。」
他餘光一瞥,留意到我對面一身勁裝的荀曠,有些疑惑:「這位是?」
「我小舅舅家的大表哥。」我連眼皮也沒抬,心口胡謅。
「哦……幸會幸會。」畫師一本正經地打了個招呼,才問我:「宋姑娘今日是賣畫還是看畫?」
「都不是,單純吃東西的。」我將情緒壓下去,強顏歡笑與對方打哈哈,順嘴一問,「兄臺是準備去哪家畫社,與同行爭個高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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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高下可不敢。」畫師眯了眯眼,故作神秘:「何至哀的畫作,放眼王城,無人能出其右啊。」
聽畫師報出名字,我情不自已,語音急促:「什麼時候?在哪裡啊?」
畫師伸手隔空一指:「不遠,何至哀許久不出大作,此番出來吸引了不少人,所以這拍畫的地方就安排在了漢光苑,一個時辰後才開始,不著急的,你還能吃完這碗冰酪。「
我與對方寒暄了兩句,畫師跟著同行的人走了。
等到一行人消失在人群裡,我連忙折過身,險些將桌子撞翻。
「我要去漢光苑。」
我知道,此刻我一定像隻餓狼,兩眼放光。何至哀是誰啊,王城裡但凡畫畫的,恨不得將他奉為神明。
畫師屆天神一般的人物啊。
隻不過何至哀近幾年來一直抱病,很少作畫,如今能出一幅,必然引起轟動。
距離拍畫還有一個時辰,要是佔不到位子,隻能站著了。
我等了一會兒,荀曠繃著臉一直沒回我,我滿心都是漢光苑,心下著急,全當他默許,轉身便跑,卻忽然被對方伸手摁住了天靈蓋。
「我就想去看個畫,不行嗎?」我有點哆嗦。
「你現在應該回宋之晏的皇子府。」
「那可是何至哀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了。」我急了,湊到他跟前捏住他的衣袖,亮出一根手指,「荀大人,我平時不求人的,就一次行不行,我也沒膽子惹是生非,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而對方眼底的冷漠足以讓我心中的期冀,碾壓成灰。
我悄然松開了那隻攥住他衣袖的手。
頭頂一聲嘆息傳來。
「漢光苑在哪個方向,給你大表哥帶個路。」
漢光苑是一座專供文房用具的店鋪,因為品類繁多,頗受文人墨客青睞,要是銀子夠,甚至可以定制文具。
我步履匆匆,去晚了要是站著,人擠人的滋味挺不好受的。
可等到了地方還是去晚了。兩層樓布局的漢光苑人滿為患,漢光苑為了迎接一些大人物,特地在二樓布置了包廂,導致一樓的廳堂被圍得水泄不通。
我踮著腳朝裡面張望,那烏泱泱的人群啊,站ťŭ₃那裡都有種呼吸困難的錯覺。
人堆之中搭著一個臺子,四周燈火通明,似乎是專門為了展畫搭建的。
我想離那臺子近一些,铆足了勁兒往裡擠,卻又被前面的人給推回來。
站我前面的那位兄臺像是泄憤,屈肘狠狠給了我一下,我一個沒站穩便要往後栽。
腰卻被一隻手扶住。
我的後腦磕在他的肩膀上,不禁仰著頭看他,卻隻能看到線條鋒利的下颌線。
荀曠看著前面:「東南角的那一桌,是不是之前找你的那個畫師?」
「我前頭都是人,看不見啊!」
前面的兄臺個個比我高半個肩頭,即便踮起腳尖也還是被遮蔽了視線。
我正想跳起來瞧瞧,荀曠忽然卡住了我的腰,往上一抬,我的身姿變高,視野清晰了起來。
荀曠這一下嚇我一條,腰間的力道與溫度,讓我不禁腦子一空。
「看見了嗎?」荀曠沉著聲音問我。
我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想著東南角看去,隻見那畫師正在與鄰桌以為友說笑,那一桌還有兩個空位。
我喜出望外,大聲呼喝那畫師的名諱,畫師循聲望過來,面色一喜,見我們沒有位子,對我們發出誠摯的邀請。
「快快快快!」
我讓荀曠放我下來,然後拉住他的手臂便死命往人群裡擠,終於殺出一條路,在畫師身邊坐下。
荀曠卻一如既往地在桌邊沉默著,畫師以為他心情不好,我隻好解釋:「您別介意,我大表哥不是不高興,他臉有些毛病,笑不出來。」
知道荀曠沒有好臉色,我全當看不見,裝作無意地四下張ţũ̂₈望,結果正好看見遠處裝果幹蜜餞的小廝。
「我去拿些果幹啊,幹坐著等也挺磨人的。」
說完我起身便要去,卻被荀曠抓住了胳膊。
「坐下。」
他手上力道不松,一邊的畫師看得都有些心驚肉跳,試探著問他:「家裡是不許令妹吃甜食嗎?」
荀曠瞥了畫師一眼,在畫師眼裡應該挺兇殘的。
所以畫師閉上了嘴。
「那小廝離我們就二十步遠,而且這麼擠的地方,即便想殺我也沒有地方跑。」我覺得荀曠好像自從遇見了李惹之後,就格外緊張,「這麼近的距離,真出事我相信你也過得來。」
我感覺荀曠力道漸漸松弛,低頭問他:「你要吃什麼蜜餞?我給你拿?」
荀曠一側臉,沒回答我。
「我要吃杏仁。」畫師隔空伸手。
我點點頭,起身朝那小廝而去,其間回頭看了一眼。
荀曠的視線始終落在我身上。
「來兩碟話梅,再來一份杏仁,一會兒給那桌端過去。」
我隔空伸手,想要給小廝指點一下,肩膀卻忽地一沉。
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我順著那手看過去,對上了李惹的眼睛。
李惹的眼睛雖然彎著,瞳孔裡卻帶著狩獵般的興奮:「小姑娘,你是來找我的嗎?」
說時遲那時快,我毫不猶豫地摸過一碟蜜餞,對準李惹的臉砸過去。
沒指望能砸中,隻是希望逼對方退開。
這麼近的距離,李惹不可能硬生生接住,果然他側身避開,身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蜜餞,我彎身避開他的手,從他肋下穿過,同時衝著過來的方向大喊。
「荀曠!」
身後,李惹的手已經探了過來,試圖抓住我的頭發。
而我眼前飄過一道袍角,接著一道巨大的力道勾著我的背向前推。
隨即我的臉撞進了荀曠的懷抱裡。
其間我吃力地扭頭去看,荀曠一隻手護住我,另一隻手死死鉗住了李惹伸過來的手腕。
荀曠感覺到我在動,松開摁住我的手,反手將我扒拉到身後,用身體擋住了我。
「你再動一下試試?」
我雖然看不見荀曠的臉,但光憑那聲音就能聽出,荀曠已經動了怒。
李惹嬉笑著:「護得這麼嚴實……怕我搶啊。」
這邊的動靜鬧得挺大,客人們紛紛都投來好奇的目光。荀曠打量了一眼四周,終究甩開了李惹的手。
「李惹,不得無理。」
那聲音不是李惹的,我從荀曠身側看過去,從李惹身後走出一位中年人,華服蓋不住身上的威嚴深沉。
李惹見那人前來,無聲站到那人身後,我身前的荀曠朝對方行禮,叫了一聲周大人。
我回憶起,宋之晏曾對我講過,李惹在替宰相周鴻浦當殺手。
眼前的周大人,八成是那位周鴻浦。
我一個落魄公主,也不知道是我該拜他,還是他拜我,思量間就聽周鴻浦開了口。
「這位可是霈公主?」
「你怎會認得我?」
我幼年時在深宮之中從未與他打過照面,在青雲觀裡更是見不到這般權臣,周鴻浦怎會認出我來?
荀曠好像是怕對方將注意力落在我身上,身體微側,將我遮住。
周鴻浦見狀一笑了之,聲音平和地回答:「您與皇上面相相似,宮中的幾位公主年幼,我都見過,唯獨你與四皇子年紀相仿,老臣記性尚可,能想到的,隻有青雲觀的霈公主了。」
說罷,周鴻浦看了一眼四周擁擠的人群:「霈公主也是來買畫的?」
「並不是。」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得體些,輕笑道,「何至哀難得出一幅成品,我不過是來湊湊熱鬧。」
「臣約了一個雅間,臣鬥膽請公主前去小坐,不知公主可願?」
我當然願意啊,雅間啊,誰不想坐得舒服點看畫啊。
但我也不敢直接答應,隻能悄然看向荀曠。
周鴻浦看了我一眼,轉而目光落到荀曠身上:「荀先生,您覺得呢?」
我暗拉了一下荀曠的腰帶,聲量很輕;「有便宜不佔白不佔,周鴻浦在,李惹也不敢當面行兇。」
荀曠側目看了我一眼,神色間帶著戒備,卻隻是短暫地思量了一會兒,便對周鴻浦說:「多有叨擾。」
周鴻浦帶著我們來到二樓布置的雅間,雅間位置極好,正對樓下的高臺,當中設著一張桌案,茶水齊全,侍女作陪,纖纖素手正剝著葡萄,放在梅青色的瓷碗當中。
雅間裡燻香飄浮,沁人心脾。
周鴻浦引著我落了座,我有些不安地坐在蒲團上,回頭看了一眼荀曠。
他隻是站在我身邊,並沒有坐下的意思。
周鴻浦隔空伸手,示意身邊空著的蒲團:「荀先生在中陽學宮裡,是各家士族競相爭搶的人物,請都請不來,如今怎能讓你站著呢?」
荀曠低調地道了聲謝,在我身邊坐下。
我湊過去低聲問他:「你很厲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