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公主,你在青雲觀近十載,怎麼會忽然嫁人?」
他與我過來時一樣,上氣不接下氣,我想開口辯駁,手卻忽地一緊。
荀曠握住我的手將我拉起來,欺身一步將我擋到身後,然後將手上的紙箋遞給內官。
「這是婚書,四個月前,我與霈公主兩情相悅結為夫妻,因為霈公主生母沒有位份,霈公主入不了皇籍,所以婚禮的事陛下並不知曉。」荀曠沉聲道,「懇請陛下讓我帶發妻回家。」
內官半信半疑接過婚書抖開,白紙黑字寫得分明,金印也並未造假,瞬間變了臉色。
「荀先生稍待,小人這就回稟陛下。」
內官緩了一會兒,朝荀曠一躬身,轉身便走,路過巴卓爾蘇的時候,又被叫住。
「內官留步。」
老內官被他這麼一叫,心中更亂,卻也隻能笑著作陪:「巴卓王子有事吩咐小人?」
「有。」
巴卓爾蘇伸手捋了一下馬鬃,低目看了眼地面上的老內官,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納貢那天,我問皇帝陛下求娶周丞相家的千金,陛下說天家嫁娶講究門當戶對,既然霈公主已經嫁人,我也不好拆人一對鴛鴦,容內官幫我問問陛下,現在再娶,可還來得及?」
我才從荀曠的行徑中找回理智,又被巴卓爾蘇一番話駭到。
這三個月來,我到底是錯過了多少消息,巴卓爾蘇納貢時跟皇帝求娶周鴻浦的閨女?
為什麼啊?是老早之前就惦記上了?
我回憶起和親之前有一晚,女官們注視我時的可憐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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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就對上了。
老內官的身影剛消失在城牆後,巴彥蘇爾就等不及了,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向城牆,一身鮮豔的衣袍在陽光下泛著光澤。
「皇帝陛下,您嫁女兒的時候都不知道她有沒有丈夫嗎?」
巴卓爾蘇惆悵地嘆了口氣,但我從中聽出幾分做作的意味。
「不過也沒關系,既然是一場誤會,那麼就讓它過去吧。」巴卓爾蘇抬頭看向牆頭面色鐵青的皇帝,「可是陛下承諾給我的老婆,現在就沒著落了,陛下這可怎麼辦啊?臣很傷心啊。」
隻見陛下的身影從牆頭藏進了暗影裡。
巴卓爾蘇也不著急回軍隊裡,就站在牆根底下仰著頭看著。
一炷香後,之前的老內官又從城牆上走下來。
巴卓爾蘇瞧著他:「內官,皇帝陛下怎麼說?」
內官臉色不太好,故作顏開:「陛下說,待給那位周女郎梳妝打扮一下,便送過來。」
巴卓爾蘇聽完哈哈笑起來,拍著內官的肩膀連連說好,目光卻狀似無意地飄向我與荀曠。
我看著前面尷尬至極的畫面,用僅有我與荀曠能聽見的聲音問他:「我們現在……安全了?」
「嗯。」
劇烈的緊張感隨著呼吸漸漸褪去,壓在深處的後怕才開始往上湧,那一刻我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流走了,四肢發軟,作勢便要往地面上坐。
荀曠察覺到我的異樣,不動聲色地伸手卡住了我的腰,讓我撐在他身上。
「站穩了。」
我抬頭,隻見他依然筆直地望前方,喉結於脖頸的線條形成一個鋒利的稜角。
大概一個時辰後,城門口出現了多名內官,架著一個身段嬌柔的美麗女郎匆匆而來,姑娘掙扎間哭得梨花帶雨,經過城牆時,發現了周鴻浦,大聲哭喊著「爹爹救我」。
城牆上無人應聲。
想要的人已經到了,巴卓爾蘇帶著人馬緩緩前行,踏上了回程。
如今我坐在宋之晏府裡,之前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場大夢,如果不是我身上的大紅嫁衣,誰又能想到今日去和親的竟是周鴻浦的女兒?
我這邊思緒如麻,屋外便傳來人聲,我望向門外,宋之晏正往這邊來。
三個月不見,他與荀曠一樣,瘦了很多。
宋之晏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拉起來打量了一圈,見人沒什麼大問題,才放開我。
「我聽荀曠說你在皇宮裡吃了不少苦頭。」宋之晏搖著扇子失笑,「這給我嚇得,不過看你除了今天腦門磕破了皮,倒是圓潤了些。」
我顧不上理會宋之晏的調侃,我有太多的不解,需要他給我說清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的問題太多,宋之晏應付不來,隻好將我摁坐在椅子上:「你別問了,我慢慢講給你。」
宋之晏從宮中回來時,我已經被捉進了宮裡。
荀曠從青雲觀回來,告訴他青雲觀的幾個道姑被打得皮開肉綻,雖然極力掩藏我,卻還是被帶走了。
他聽完就有些頭疼,隻要皇帝決定要幹的事兒,很難輕易改變心思。
宋之晏想了一晚上,想出了個辦法來。
既然皇帝這邊是死路,不如試試平闌國王子這邊。
他決定暗自找一趟平闌國王子巴卓爾蘇,對於平闌國而言,娶回來的是誰無所謂,重要的是維持兩國友好關系的形式必須要有。
如果和親必須要傷害一個人,那宋之晏當然希望這人是周鴻浦。
這人他早晚都要殺,留著的話,宋家的江山早晚要到他的手裡。
但光有巴卓爾蘇救不了我,還需要荀曠的加持。
第二天,宋之晏去找荀曠之前,做足了心理建設,才去了他院裡。
一進門,宋之晏就給對方行了個大禮。
荀曠正坐在屋裡修刀,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視線。
某一刻,宋之晏覺得他可能就是故意為了等他在這裡修刀,以便他提出這個不情之請時,可以直接劈了他。
可荀曠已經料到了,他頭也不抬,隻問了宋之晏一句話。
「宋霈既無宗族根基,也沒朝堂人脈,你得想清楚,冒著得罪皇帝的風險救人,值不值得。」
說罷,荀曠放下刀,轉身面對宋之晏坐著。
「你想開創一個全新的宋國,就要放棄一些東西,去做一個壞人,這是你應有的覺悟。」
「我有覺悟,可這個覺悟,不是為了達成目的而犧牲他人。」
宋之晏看著荀曠,本來早已不再是鮮衣怒馬的少年,卻平靜地說出了一段熱血沸騰的言辭。
「宋國需要一個全新的時代的,想要開啟這個時代,我需要更多人的力量,如果我為了達成目的舍棄他人,還會有誰願意與我創造這個時代……我父皇不一樣,宋霈既是我妹妹,也是宋國臣民,如果用一個女人就能換來和平,那宋國屯的兵是用來吃白飯的?」
說這話時,宋之晏心緒激動,頓覺口幹舌燥、心緒起伏,恍然想起來自己是來求荀曠幫忙的,怎麼更像是來表情懷?
他忐忑地等著荀曠的回答,他宋之晏一個皇子,為了讓荀曠幫忙,也是頗費力氣。
荀曠素來冷肅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但無論怎麼看,宋之晏總覺得那笑像是在嘲諷他。
荀曠終於肯正眼看他一眼:「你打算怎麼做?」
「婚約。」宋之晏生怕他反悔,「我需要你給宋霈一紙婚約。」
「你就不問問宋霈的意思?」
「不需要。」宋之晏說得很果斷,「有些事,宋霈比誰都看得明白,真的在乎名節,她沒命活到今天,她母親的身份就足夠流言蜚語殺她八百回。」
事情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有戲劇性。
和親沒和成,又搞回來一個丈夫。
我回憶著白日的景象,覺得那婚書不像是偽造,於是又問:「那婚書是怎麼回事?中陽學宮的人同意了?」
「荀曠與中陽學宮的學官之間,隻差一個儀式,學官該有的東西,現在都在他的手裡。」說話間,宋之晏微微一笑,啪的一下拍了下巴掌,「你還要感謝你母親沒有入皇籍,這婚書便名正言順地由青雲觀的道姑們籤了。」
「那什麼時候能和離?」
「那可夠嗆,學官的婚姻基本上娶了就是一輩子,中陽學宮幾百年來也沒見過學官休妻的事兒,事關聲名。」
聽完我心裡咯噔一下,看著虛空處琢磨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站起身:「不行我得去找一趟荀曠……」
「明天吧。」宋之晏伸手想要拉我,「這麼晚你還頂著個破了的腦門兒,像是找人說話的嗎?」
「不成不成,必須現在去,荀曠本來就不怎麼待見我,這下又耽誤人家娶老婆,肯定要被他記恨死。」我撥開他的手,憂心重重地往外走,「我得找他商量一下。」
卻又被宋之晏攔住了去路。
對方用一種極為困惑的神態詢問著我:「你怎麼就覺得……人家不待見你呢?再說了我問他的時候他也說……哎?哎我還沒說完呢!」
我沒ţüⁱ空再聽宋之晏絮叨,再晚一會兒等荀曠都睡了,我這滿腹的迫切都要攢到明日去說了。
也來不及換衣裳了,我穿著白天的嫁衣就匆匆前去荀曠住處。
如果宋之晏需要保護或者事務繁忙,荀曠都會留宿府中,就在離軍備處不遠的偏室。
我到時,正好撞見荀曠。
他似乎剛剛洗漱,穿著一身白淨的中衣,披著個袍子,手裡提著個什麼東西,正要進屋。
我盯著他的身影望了一會兒,看慣了荀曠白日裡的冷硬做派,此刻他在寂寥的夜色裡安靜地前行,難得地沾帶了些普通人的氣質。
荀曠的感官敏銳,凝望間的一會兒工夫,荀曠便察覺了異樣,側頭朝著我的方向看了過來,面色難得地浮現出些疑惑。
「你來這兒幹嗎?」
他這一問,讓我忽然不知該如何開口,於是我慎重地斟酌了一下,試圖詢問他的意見:「方便聊聊嗎?」
「你看呢?」
也是,穿著中衣拎著個水壺,一看就是準備睡了。
可我還想試著爭取一下:「不會耽誤你多長時間的。」
荀曠看了我一會兒,最終沒有拒絕,我權當他同意,說了聲多謝,就要往屋子裡進。
忽然脖領一緊,我整個人又被他拖回到他面前。
「深更半夜往男人屋子裡闖,合適嗎?」
荀曠語氣不善,我不知他會在意這些,趕緊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進別的男人屋子也這樣,習慣了,你見諒。」
「別人?」
氣氛更加詭異起來。
本來平日裡賣畫自然會接觸到畫師牙郎與老板,大部分都是男人,自然也沒什麼,可眼下荀曠臉色不善,我便知道哪裡不太對,但我今天是來找他談談,不是來招惹他的。
「我也不知道我哪裡得罪了你,若有不對之處,荀大人海涵。」
我向他行禮,懇切認錯。
荀曠見我確實一無所知,似乎是覺得我領悟力不太夠,很是頭痛地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伸手一指臺階:「就在這說吧。」
我與他並肩坐在臺階上,將我的想法大膽地說了出來,我先是表達了對荀曠大公無私舍身救我的感激,而後又說出對於他犧牲了後半生的幸福而救我的愧疚,最後拋出了我的想法。
「荀大人,若一生都霸佔你的妻位,我宋霈實在太不是人,但是來之前我問過我四哥,他說沒有學官休妻的先例,因為事關聲名,所以我就想啊,有的時候魚與熊掌不能兼得,但是我們一定要選最適合自己的那一條路對不對?所以啊,我都想好了,如果有一天,荀大人遇上自己的心上人,大可將她納為妾室,雖然身份委屈了些但是不影響你們相伴一生,學官雖然沒有過休妻,但是也沒說不讓納妾,到時候你們就拿我當擺設,要是有人刁難我一定幫你們打掩護……」
我這邊說得興致盎然,不經意間餘光一掃,隻見荀曠的臉色陰沉得都能擰出水來。
於是我立刻噤了聲。
四周安靜下來,荀曠的嗓音聽不出喜怒,手指摩挲著水壺光滑的邊緣:「說完了?」
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荀曠想要用他來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