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曾問過宋之晏,為什麼決定讓蓮陽行刺。
宋之晏當時裹著獸皮縮在火爐邊上,專心致志地在給紅薯剝皮,說得也不太走心。
「你當時也在,沒看見她眼睛裡帶著一種……為了李惹什麼都敢幹的情緒嗎?」
那紅薯烤得太燙,宋之晏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耳垂,扭頭看我,帶著些嫌棄:「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你跟李惹,一個太蠢,一個太純,統統救不了。」
說著從火爐裡又揀出幾塊紅薯,包好了塞給我,打發我給荀曠和蓮陽帶過去。
蓮陽自從加入刺殺後,被荀曠帶著訓練,天天起早貪黑,不舍晝夜。
而我很自然地成為了後勤保障人士,從吃穿用度,到日常報備,事無巨細,都是我的事。
一場大雪剛過,小路被雪覆蓋,途難行,蒼白的飛雪彌漫整座後山。
我踏雪穿行,在雪地中留下一道腳痕,走了許久,終是到了他們訓練的場地。
蓮陽見到我很是開心,從樹樁上飛下來,犬一樣奔來,將對打的荀曠晾在樁子上。
休息時間緊俏,我們三個在四面漏風的破草亭裡將就了一下,並排坐在欄杆上,吃了頓飯。
一個正常的行刺者,多少應該都會暗藏些不好的情緒,可在蓮陽身上,我完全沒有捕捉到痕跡。
仿佛自己的生死,都不如眼下這塊紅薯令她情緒起伏。
怪人啊。
我心裡感慨了一下,咬了一口餅,順便將帶來的酒遞給荀曠。
「宋之晏給你的,讓我告訴你省著點喝,挺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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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聽荀曠一道極輕的哼聲。
蓮陽這邊享受地咬下第一口紅薯,看了我和荀曠一眼,伸手在我與他之間指了個來回。
「你們倆關系不一般啊。」
荀曠拇指推開壺蓋,「嘎達」一聲。
「何出此言?」
「你和李惹打架你是沒看見。」蓮陽又咬了一口,腮幫子鼓脹,形容得繪聲繪色,「宋霈那個表情,感覺要不是不會功夫,真的提刀就要過去了,不過她箭射得不錯,我倒是挺意外的。」
我坐在她和荀曠之間,頭都不敢往荀曠那邊轉,說話開始磕巴。
「小時候在皇宮裡練……練過。」
我正想著怎麼將話題引到別處,讓蓮陽說些別的,這邊蓮陽又開始問了。
「你們兩個是夫妻?」
我剛想回答,蓮陽又自我否定。
她搖搖頭嘟囔著:「應該不是。」
荀曠瞥過去:「為什麼?」
「你們兩個這樣,一看就是沒睡過。」
快閉嘴吧你!
那一刻,我恍然覺得,自己的天靈蓋險些被她的話崩開。
我慌亂地摁上她的肩膀,將手裡沒吃完的餅整個塞進她嘴裡。
「廚房今天做得餅挺好吃,蓮陽你嘗嘗。」我怕塞得不夠嚴,又往她嘴裡送了兩下,「別餓著,怪累的。」
正在蓮陽被我塞得淚眼汪汪時,荀曠抓住了我的手。
「別塞了。」
我見著蓮陽一張黑皮裡透著紅,眼見著快不行了,反應過來,趕緊松了手。
「我就說你倆沒睡過而已,你何必要弄死我啊?」
蓮陽將餅從嘴裡拔出來,咳嗽了兩聲,聲線微弱。
過了一會兒,蓮陽緩過來,摸著脖子睨著我,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
我抬眼看她,心想她又要搞什麼幺蛾子。
結果她湊過來,悄悄地對我說了句話。
「對荀曠來說,追女孩可比收拾人難,喜歡他可要趕緊說……」
蓮陽說話間,忽地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心念在胸間盤亙了一瞬間。
「不然,有可能這輩子都說不出來啦。Ṭù⁷」
建塔隊伍出發的日子,定在了上元節後,荀曠與蓮陽不得不抓緊時間。
一日,宋之晏與荀曠從朝中歸來後,神色凝重地讓我前去尋蓮陽過來,有事相商。
我將人叫來時,宋之晏似乎已經在房間裡坐了許久,反復地搓著指尖,心事重重的模樣。
「本來周鴻浦會在閣樓裡相送,可是計劃變了。」他看向坐在對面的蓮陽,「周鴻浦會與隊伍一起,從主街走到王城門口。」火爐之中的木炭發出細微的聲響,宋之晏緘默了一瞬間,還是說出了事實,「當街刺殺,你很難活。」
蓮陽伸出手,摸了會兒桌邊的茶杯,又問:「我能見到他嗎?」
「會,李惹隨行。」
「那就夠了。」蓮陽笑起來,「沒關系。」
荀曠與宋之晏推演了多次,最後決定在主街的開闊地刺殺,最為合適。
作為保障人員,我能做的事,隻有幫蓮陽檢查好所有的武器。
那天,我正在給蓮陽新買的短刀開刃,正磨得專心致志,蓮陽走了過來。
我餘光一瞥,蓮陽手裡拎著一個畫筒。
「這是?」我的視線從那畫筒往上看,落到蓮陽笑盈盈的眼睛裡。
蓮陽將畫筒遞過來。
「聽說你會畫畫,如果方便,幫我畫一幅像可好?」
我擦了擦手,接過來打開。
攤開畫筒,裡面沒有隻有筆墨,沒有顏料。
我抬眼看她:「你是要繪一幅丹青?」
「工具簡陋,你將就下,我能找到的東西隻有這些了。」
蓮陽四處看了看,指了指之前用來吃飯的草亭:「去那邊畫吧。」
草亭之中連個桌子都沒有,我隻好在附近尋了塊還算平整的木板,搬進草亭,撫去浮灰,鋪上了紙張。
我讓蓮陽坐在欄杆上,擺好姿勢。
筆尖舔飽了墨,我低頭開始勾畫起來。
畫著畫著,蓮陽卻開了口。
「你還沒問我要筆墨錢。」
「不需要錢。」我低著頭運著筆,「我送給你。」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又傳來了話音。
「馬上就要去殺周鴻浦了,說不定李惹到死也不會知道,那天遭遇的人會是我。」
蓮陽說:「所以我就想著,如果他有一天想要見我,卻發現我已經不在了,至少還能看看我。」
筆尖拖過紙面,墨水不夠,在紙面上割出一道幹澀的痕。
畫像上,女子的臉龐我還沒有描畫。
我抬起頭來,去看蓮陽的臉。
她的神情很柔和,那些生離死別的悲涼,被眼角堆砌的溫柔覆蓋,化成淺薄的顏色,散在了眼波深處。
那些暗藏的情緒被我剔去,留在畫上的女子,坐在欄杆上眺望遠處,目光清澈地像冬日的冰凌。
我收了筆,等著墨痕幹,蓮陽從欄杆上跳下來,走過來跟著看了一眼,發出一聲驚嘆。
「我可真好看吶。」
不應該是我畫的好看嗎?
等那畫卷幹透,我將它卷好,交給蓮陽。
荀曠從遠處走來,示意蓮陽訓練要開始了。
蓮陽心滿意足地接過畫,轉身離開。
上元節後三日,集結了大批畫師工匠的隊伍,朝著北疆出發。
春寒料峭,街道兩旁擠滿了人,多半是隊伍中某個人的親屬,挨擠著想看親人最後一眼。
因為,跨出城門的一瞬,或許就是永別。
周鴻浦的車駕跟在隊伍的最後,等到人都出了城門,他的車輦也不會離開這座富饒的城池。
而我,此刻身處臨街的一處屋子,面朝開闊的窗戶,正對著前進的隊伍,半跪在地上,伸手舉起了機弩。
靜靜地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窗棂將車駕框在其中時,周鴻浦的車輦已經到了主街的中段。
藏在隊伍的蓮陽,披著件洗得發白的舊袍,逆著人流而來,春風掀開她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小老虎面具。
隨行的李惹,在人群裡一眼便看見了她。
他伸出手,衝著附近的士兵打了個手勢。
黑壓壓的士兵朝著蓮陽的方向湧來,蓮陽步履向前,拔刀衝了過去。
蓮陽像是隻迅疾的狸貓,在士兵之間穿過,手起刀落,朱紅飛濺。
士兵們本是一張網,卻被蓮陽撕開一道口子,瞬間亂了陣腳。
李惹站在人群外,開始隻是在看著,等到蓮陽即將要衝破包圍,向周鴻浦的方向而來時,終於抽出了刀。
他飛身躍進了包圍中,朝著蓮陽的頭連劈兩刀,都被蓮陽橫刀格住,刀兵相接的碰撞聲響徹半空。
蓮陽沒有像上次那樣隻防不攻,一路急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荀曠教她的東西,對付李惹足夠有用,李惹終於開始盡全力應對這個怪人。
蓮陽最終還是敗下陣來,不是因為李惹太強,而是身後的士兵抄過來,用兵戈貫穿了她的後心。
我看著蓮陽被兵戈扎成了篩子,眼淚瞬間滾了下來。
等我模糊的視線再次清晰,隻見李惹提刀向她而去,似乎是要斬掉她的頭顱。
他伸手揭開了蓮陽的面具。
而我,扣下了扳機。
特質的弩箭足有半臂長,離弦之時發出一道沉悶的聲響,破風而出,穿透了周鴻浦的車窗。
噴薄的血染紅了箭羽。
那支箭又從馬車裡穿出,最後釘在了臨街的木柱裡。
我丟下滿街的兵荒馬亂,折身逃進了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