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鴻浦死橫死當街,死相我並未看到,聽人說,他的腦袋像是顆被砸爛的漿果,隻留下了半張臉。
還聽人說,李惹揭開蓮陽面具之後,斬斷蓮陽身上的兵戈,不讓任何人靠近那具屍體半分,許多士兵死於他的刀下。
蓮陽終是因為刺殺朝臣,落得個屍首分離的下場,頭顱與屍體被吊在王都的城牆上。
周鴻浦一死,皇帝與百官都亂了套,朝中紛雜混亂的勢力,開始重新洗牌。
而宋之晏為了漩渦之中分出一條路,耗盡了心力。
他背地裡曾試圖將蓮陽的頭弄下來,可皇帝覺得自己痛失了一位能臣,恨不得讓蓮陽的屍體在城外曬爛。
多日後,蓮陽的屍首已經腐爛生蟲,惡臭飄散的時候,才被草草卷了,扔到了亂葬崗。
蓮陽死後,我曾去過她在後山居住的屋子,屋子裡除了用具擺設,屬於她的東西,少得可憐。
唯有我送給她的那幅畫,還妥帖地躺在木桌上。
我攤開畫紙,女子明媚幹淨的臉龐隨著畫卷,一點點展露在眼前。
沒過多久,荀曠也來到了這裡。
屋門敞開,我回過身,隔著一道門與他對望。
「在幹嗎?」他問我。
我低頭,將畫卷卷好:「蓮陽說,如果她回不來,想將這幅畫……交給李惹。」
「我也是為了這幅卷軸。」我荀曠盯著我手中的卷軸看了一會兒道,「你隨我來。」
荀曠帶著我下了山,我一路跟著,最終來到了一處私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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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曠提著火把走在前面的,牢裡飄蕩著木頭腐爛的潮湿氣。
終於在私牢的最深處,我見到了李惹。
如果不是胸口規律的起伏 ,我幾乎以為,他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李惹的雙手被鐵鏈鎖著,一身衣物盡是血汙。
聽見聲音,他極慢地抬起頭,眼底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
他認出了荀曠,像是喝醉了一樣,發出極低的笑音。
「你們選誰不好,為什麼要是她。」
荀曠:「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你不該給她選擇。」他扶著牆站起身,因為鎖鏈的原因,他無法走近欄杆前,等李惹站起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對方那一身沒有處理的傷口流著血,格外猙獰恐怖。
李惹仰著頭打量著荀曠:「因為我嗎?怕我弄死皇帝和宋家姐弟,所以威脅她來行刺?」
他龇牙示威,聲音裡都是想要生吞活剝了荀曠的恨。
須臾間,我懂了,李惹此生都不會明白,蓮陽為何而死。
他一路向前,走向無處傾瀉的憤怒與恨,而沒有選擇擁抱她。
而蓮陽,卻選擇義無反顧地前來。
我握著畫卷,手穿過欄杆,放到了地上。
遺願我還是要替她完成。
李惹站在原地,許久之後,朝著畫卷走來。
他彎身拾起,攤開畫卷。
女子的容貌在明滅的火光中露出來。
昏暗的火光折進李惹眼底,朦朧水光帶著點點的微芒。
「蓮陽要我交給你。」
我說:「你不懂蓮陽,永遠都不明白。」
私牢外面冷風呼嘯,像是野鬼呼號。
三更天的王都安靜地睡去,濃重的天幕上,陪伴我與荀曠的,隻有滿天稀疏的星辰。
「我聽說,他認出蓮陽後,殺了守衛。」我問荀曠,「當街行兇,怕是活不了了吧?」
黑暗中,荀曠的眼睛看向長路的盡頭。
「會活著的,這是蓮陽最後的要求。」
蓮陽帶著笑意的臉龐,不由自主地從記憶中浮出來。
她說,求荀曠放過李惹。
她心不在焉地笑著看看宋之晏,說沒關系。
她悄悄告訴我,有些話如果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腦海中思緒交織,我與荀曠一路無話,直到快要進皇子府時,我停下叫住了他。
「荀曠。」
他聞聲回頭,似乎是因為我的表情有些果決,讓他看上去有些疑惑。
我做了個深呼吸,因為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有很多。
「我母親早亡,父親有與沒有一樣,雖然是迫不得已,但也算是與你有夫妻之名,如今你的事情也算有了了結,既然你不讓我紅杏出牆……」
「你到底要說什麼。」
原本沉默聽著的荀曠抬起頭。
「我喜歡你。」
我在黑暗中攥緊了袖子,心間狂跳,卻努力迎上荀曠銳利的目光:「若要離開,你得帶著我。」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也不知道,但蓮陽說得對,如果真的到了想說卻沒機會的那一天,必然後悔萬分。
我看著他眼中的銳利一點點褪去,他原本站在原地,忽然朝我走來。
咫尺間,荀曠認真地端詳著我,目光很深。
他注視了我良久,久到我幾乎認為,他這已經是在拒絕我時,荀曠伸出了手。
「我知道了。」
荀曠的手指戳在我的眉心,輕輕推了一下。
暮春時分,距離那場刺殺已經過去了一月有餘。
等到風聲過了些,荀曠與宋之晏夜裡去了趟亂葬崗,挖出了蓮陽的骨殖。
她孑然一身,無人祭奠,荀曠想將她的骨殖帶回去中陽學宮,埋在山上。
至少有個歸處。
蓮陽的骨殖收回來沒多久,就聽說李惹自殺了,宋之晏去私牢的時候,鮮血滲進地面,李惹瓷碗片割了手腕,已經沒了呼吸。
李惹人坐在血泊裡,懷裡抱著蓮陽的畫像。
本來能在春末放掉李惹。
於是我們一商量,一把大火將李惹與蓮陽燒成灰。
最後,我們依然沒能兌現與蓮陽的承諾。
讓蓮陽與李惹葬在一起,是我們僅能做的了。
立夏過後,荀曠與宋之晏告了別。
權臣被殺,李惹自裁,荀曠也沒有了需要留在王都的理由。
我琢磨著與他去學宮的路上,要帶些什麼,收拾了半天,隻有兩個布包袱。
果然,我們兩個的家當同樣單薄。
我正想著去找一趟荀曠,問問他還有沒有什麼想要帶的,於是去了趟宋之晏府上。
下人告訴我,荀曠與宋之晏正在後面的花池子喂鯉魚。
於是我找了過去, 隻見宋之晏像是碰瓷一樣,抱住荀曠的腰不肯松手。
我嚇了一跳,張皇間隻來得及跳進樹蔭後,想看看是什麼情況。
荀曠臉色不太好看, 又不敢使勁去掰宋之晏, 他瞪著對方, 聲音惡狠狠地:「松開。」
「你再替我當兩天差不行嗎?」宋之晏不懼他, 打定主意不撒手,「你走了讓我上哪裡找人,沒人比你更靠譜。」
「充山的護衛已經在路上了,下個月便到。」
荀曠心意已決,宋之晏知道耍賴撒潑也無濟於事, 隻得悻悻放開手。
宋之晏理了理衣袍:「你走了,我妹妹怎麼辦?雖然是假結婚, 可也是名正言順娶的。」
「她跟我走。」
宋之晏聽完琢磨了一會兒, 接著抬起頭,露出一副不敢想象的神態:「能讓你個鐵樹開花,宋霈也是不容易啊……」
荀曠的眼神飄過來,宋之晏隻得收起了玩笑話。
「也罷,隻要宋霈願意, 你們浪跡天涯, 我也不攔著。」宋之晏笑了笑,「她雖是公主,卻從沒以公主的人生活過, 你一定要對她好點,不要再讓別人欺負她。」
荀曠眼皮輕輕一掀:「我能讓她被欺負?」
宋之晏強顏歡笑。
「是……沒人敢, 畢竟打不過。」
流雲迢迢,日光沒入雲層中,又透出來。
我立在樹影橫陳間看著二人, 決定不再去問荀曠。
他最重要的東西,已經要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