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都在措辭著語言,想著待會兒怎麼說,才不顯得我對他太過關懷。
然而,還沒到小院門口,我忽然注意到不遠處的樹下,拴了一匹我從未見過的馬。
心裡驟然升騰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我立馬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往門口走去……
小院裡果然站著個陌生人。
他站在裴鄭則對面,一口一個「主子」地喊他。
「您到底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啊主子?那豎子都快把朝堂攪翻天了!」
「老皇帝不還沒死嗎,急什麼?」
「可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萬一衛戎登基,我們就再無翻身之日了!」
我心裡一顫。
安逸的日子過了太久,我已經忘了,這人是被衛戎追殺跳崖的,他的身份怎麼可能簡單?
裴鄭則許久不語,男人又道:
「恕屬下直言,那村姑雖對您確實有救命之恩,回報她是應該的,可她到底粗鄙,一直跟她待在一起,隻會辱沒主子您自己。」
「您想想看,衛戎當初被她救了,不也隻是榨幹她的價值就離開了嗎?」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您真瞧上她了,等事成之後,納她做個妾也行啊。」
我再也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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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咬牙,猛地推門而入。
21
眼前一片塵土。
我下意識地揮揮袖子。
等視線再清楚時,小院裡隻剩下裴鄭則一人。
他的面色鮮少帶了些局促,半晌,才不太自然地走向我:
「阿芙買了什麼,我來幫你拿。」
「你管我買了什麼?」我木著臉瞪他,「買了你的狼心狗肺。」
裴鄭則眼睫顫了顫。
「阿芙……」
「滾。」
我拉開門。
「你現在已經好徹底了,今天就離開吧。」
「阿芙你別這樣。」
裴鄭則想拉我,被我毫不留情地甩開。
他很是受傷地看著我。
眼見我要關門,他趕緊把手臂橫進門縫裡,又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阿芙你聽我解釋,那人是我下屬,他口無遮攔,我一定會重罰他,可我跟衛戎不一樣,我不信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我又想甩開他。
但他抓得太緊,我掙扎了半天也是徒勞,隻能怒罵了兩聲「登徒子」。
裴鄭則被我罵得一愣,竟抓著我的手,徑直往他臉上扇去。
掌心一片發麻。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
不是……
他是不是知道我曾經偷偷扇他巴掌的事啊?
我正目瞪口呆著,裴鄭則又放緩了語調哄我:
「阿芙,別難受好嗎?我從未想過輕浮於你,從你救下我那一刻起,我已經認定了,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妻。」
我抿了抿幹澀的唇,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難受了?」
「好好好,你不難受,是我難受,看你皺眉我就難受。」
我耳朵一燙,急急忙忙推開他。
「你上一邊去!」
裴鄭則見我沒那麼生氣了,熟練地見好就收。
他撿起被我ṭű₎扔在一邊的籃子,低頭看了一眼,滿足道:
「阿芙心裡果真還是有我的,知道我傷了骨頭,要替我補補。」
「別自作多情了。」我硬著頭皮往屋裡走,「都是用你自己的錢買的,我現在就去記你賬上。」
「好,記上,都記上。」
裴鄭則的聲音莫名寵溺。
我腳下又是一滑,險些摔個跟頭。
22
午後,我和裴鄭則各自捧著碗,面前是飄香的排骨湯。
裴鄭則方才的話太直白,搞得我都不好和他面對面吃飯了。
隻能別扭地坐在一側,埋頭不吭聲。
太尷尬了。
好想鑽進地底下。
我在心裡默默想。
馬蹄聲就是此刻響起的。
我幾乎如蒙大赦地站起來。
「有人來了,你聽見沒?你趕緊躲起來,我去看看是不是有情況!」
說完不等裴鄭則回答,我近乎溜地朝外奔去。
馬蹄聲越來越近。
我猛地拉開門——
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和衛戎對個正著。
他激動得翻身下馬,朝我小跑而來。
「娘子,我來接你了。」
我愣神的片刻,已經被他死死攬進懷裡。
「娘子,一年不見,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23
耳邊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巨大的震驚充斥著我整個胸膛,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直到衛戎含情脈脈地朝我俯下身,我這才猛地回神。
在他雙唇即將著陸的瞬間,一把推開他。
「殿下請自重!」
衛戎被我推得一個踉跄,險些摔在地上。
幸好邊上的侍衛眼疾手快,猛地飛身上前扶住他。
「大膽!」侍衛朝我怒吼,「一介草民,也敢對太子殿下無禮?」
我掃著他的臉,幾乎瞬間從記憶深處搜羅出一個影子。
這不是當初把碎銀砸在我身上的那位嗎?
過去這麼久,還是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侍衛大抵看出了我眼底的譏諷,提刀就要朝我衝來,卻被衛戎揮揮袖子攔住。
他依舊是從前那副翩翩如玉的模樣。
要不是我早就知道他的本性,還真會被他裝出來的樣子騙到。
「娘子,我知道你怨我隱瞞身份,怨我不告而別,怨我遲遲不來接你……」
「可我身在皇室,有太多身不由己,你不是最善解人意了嗎,怎麼可能不理解我呢?」
我竭力克制著才沒有冷笑出聲。
當初我怎麼就沒發現,衛戎這麼擅長轉移罪責呢?
見我遲遲不說話,衛戎又看了眼我身後,語氣也帶了一絲急切:
「我們的孩子呢?快讓我看看。」
「什麼孩子?」我輕笑一聲,「殿下喝多了吧?」
「娘子,你不是懷了我的孩子嗎?」
多可笑啊。
這時候倒是想起來孩子了。
我看著衛戎虛偽的嘴臉,越發覺得膈應。
不行。
不能隻讓他惡心我。
眼看衛戎又想說話,我直接衝他掀掀唇角,輕飄飄道:「死了。」
「誰死了?」衛戎提高音量。
「孩子,我說孩子死了。」我故意殺人誅心,「當初你的人來搜村,我受了驚嚇,當晚就滑胎了。」
那一瞬間,衛戎的臉色甚至稱得上精彩。
先是驚愕,再是懷疑。
見我言之鑿鑿,不像撒謊的樣子,又逐漸失望,落空……
最後變得有些灰敗。
「沒事的娘子……」他艱難地安慰我,「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再生。」
「可皇上那邊怎麼交代?」侍衛臉都急紅了。
「如今三皇妃就快臨盆了,殿下你卻沒了孩子,那皇上的夢豈不應驗在三皇子身上了?這對我們可是大不利啊!」
衛戎衛戎揉了揉眉心。
「此事從長計議,先把她帶走吧。」
他朝我揮揮袖子,兩個侍衛順勢就要出來拉我。
就在這時,門內忽然傳出一道幽幽的嗓音:
「娘子,湯還沒喝完呢,你跟誰說話說了這麼久?」
衛戎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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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屋內走出的人。
「你沒死?你喊姜芙什麼?」
「闊別一年,殿下真是越發無禮了,好歹我也是皇上認下的義弟,殿下見了我,不說行禮,也得喊一聲王叔吧?」
衛戎的臉青白交加。
許久後,他轉向我,面色也多了幾分震怒。
「姜芙,你知道他是誰嗎!就敢窩藏他?」
「什麼窩藏,醫者救人,不是天經地義嗎?」我平聲道,「不過是殿下走後我新撿的男人,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你簡直是昏了頭,我跟他能一樣嗎?」衛戎氣得直喘粗氣,「他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殺人不眨眼,還試圖謀反的攝政王!」
那一刻,說不驚愕是假的。
難怪我第一次聽見裴鄭則的名字時,會覺得有些耳熟。
可我一直信奉著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的原則,從沒有深入探尋過。
我知道裴鄭則身份不凡。
卻沒想過,他居然是這樣ẗŭ̀₋的地位。
「來人啊!」衛戎朝後揮手,再不復剛才的溫潤模樣,「把這個反賊抓起來!」
「我看誰敢?」
裴鄭則把我拉到身後,冷笑出聲:
「衛戎,你不要忘了,本王手上有虎符。今日本王既敢走出來,怎麼可能沒有後手?」
「但凡你衝動一點,這四面八方的箭一定能在第一時間刺穿你的頭骨。」
衛戎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向四下看去。
隻有寂靜無聲。
可他不敢賭。
因為裴鄭則那支鬼軍出了名的神出鬼沒。
25
良久,衛戎大概權衡好了輕重,咬著牙開口:
「王叔今日必須放孤走。」
「實話告訴王叔,孤今日來尋姜芙,不隻是為了再續前緣,還因為父皇前些日子做了一個夢。」
老皇帝夢見一條金龍在雲中盤桓,又衝著宮城猛地俯衝而下。
有個洪亮如鍾的聲音告訴他,此金龍將會化作皇嗣降生,保衛朝基業千百年不衰。
而若幹皇子裡,隻有三皇妃懷有身孕,且即將臨盆。
衛戎本就與三皇子水火不容。
眼下直接處於下風了。
所以,他就想起了我。
還有我曾經撒謊說的「腹中胎兒」。
「孤此行早已告訴父皇,若孤沒有平安回去,王叔謀反的心可就再也藏不住了。」
裴鄭則聞言冷笑起來。
許久,他衝衛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趕緊滾。
衛戎卻沒著急動。
「孤要把姜芙帶走。」
裴鄭則神色一凜,而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已經擺擺手:
「算了吧太子殿下,當初不是您說,此生不復見嗎?」
26
我活靈活現地把當日的場景重現了一遍。
衛戎的臉色十分復雜。
半晌,居然扭過頭給了侍衛一巴掌,又狠狠踹了他幾腳。
最後還覺不解氣,直接提劍在他肩上胡亂砍了幾刀。
「你居然還學會胡亂揣測孤的心意了!到底誰給你的狗膽,讓你那樣羞辱太子妃?」
「太子妃?殿下不早就有了太子妃?」我嗤笑。
「還是說太子妃的頭銜是殿下給的蘿卜,掛在每一個有利用價值的女子前頭?」
「不是這樣的,娘子……」
「別這樣喊我。」我嫌惡地皺眉。
「孤承認,父皇的夢是孤找你的契機,可在此前,孤一直在思念你,孤對你是真心的,隻是孤身份特殊,沒法肆意妄為,希望你能理解孤。」
好一個真心。
他對我但凡有半分真心,就不可能賣掉我爹娘的遺物。
不可能派個侍衛千裡迢迢來羞辱我。
更不可能在得知我「有孕」後,這麼久都不聞不問。
「就當從前是孤的錯,往後孤竭盡所能來彌補你,不行嗎?」
衛戎揉著眉心。
「姜芙,你沒走出過這窮鄉僻壤,更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你不知道儲君低頭,已是多大的退讓。」
不愧是衛戎。
就連求和都是高高在上。
是,我是沒見過世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男人總是不珍惜唾手可得的東西,反而愛對一些失去已久的東西追悔莫及。
我隻知道,我對此厭惡極了。
「別裝了殿下。」
我幹脆直接戳穿他。
「你現在想帶我走,有多少是出於真心,又有多少是出於利用,隻有你自己知道。」
我要真跟他回去了……
指不定他半路搶個孩子,非說是我的,再把我毒啞了,利用我和那孩子去爭皇位。
衛戎聞言,眼神閃了閃。
我越發覺得荒謬可笑。
「殿下,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放我自由,才是對我最好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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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戎走時有些失魂落魄。
裴鄭則卻松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松完,我又木著臉道:「你也走吧。」
他一怔:「阿芙?」
「我剛想清楚了,太子也好,王爺你也好,跟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就是一個農女,不,村姑。」
「我沒見過大世面,隻想著ẗũ̂⁹好好活著,但跟你們牽扯越多,我越沒辦法好好活著……王爺,放過我吧。」
裴鄭則的臉緊繃著。
「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王爺連自己都護不住,還護我呢?」我自嘲地笑笑。
「什麼時候王爺不會被追殺得掉下懸崖,險些喪命,再來對我說這些話吧。」
說完,我也不再看裴鄭則的臉色,兀自收拾起了包裹。
許久,身後才頹然地傳來一聲:
「好……」
臨走前,我把玉佩還給裴鄭則。
他沒接,隻是道:「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
「不是,我大概猜到這是什麼東西了,我本來是打算賣了換錢,現在恐怕有命賣沒命花……」
「反正王爺現在也能聯系到屬下了,能不能幫我換點直接的,比如銀票?方便我跑路。」
裴鄭則張了張嘴。
最終什麼話也沒說出口,隻是受傷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