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而我不知道的是,姬珩一路從蜿蜒的隱秘小路走,直到一個荒廢的院落裡才停下,他負手而立,蒼涼的目光望著衰草橫生的院子。 


角落裡悄悄地走出個人。 


衛封捧著一個小盒,他低頭看著盒子,濃黑的兩條眉不由得皺緊,不情不願地交給姬珩,看著姬珩越發蒼白的臉,再三斟酌還是忍不住勸:「主子,來日方長,這藥是極傷身的,還是……」 


後面的話,被姬珩的眼神嚇回去,姬珩打開盒子,從裡面取出一粒紅色藥丸,盯著看了一會,面無表情地放進嘴裡。 


來日方長?他隻恨不能此刻手刃仇敵,把那些作踐過自己的人一個個地剝皮抽筋。 


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 


哪怕這藥最後會要了命,也在所不惜。 


衛封看出他的決心,可實在不願意姬珩這樣孤注一擲地拿命來搏,他苦了一輩子,不應該是這種結局。「主子,我們先把身體調理好也不遲,再者……你舍得下方姑娘嗎?」 


姬珩凌厲的眼神一瞥,他立即垂下頭不敢多言。 


這身體左右兩三年的時光,與其苟延殘喘,不如放手一搏。思及望舒,姬珩眸光微顫,一時語塞,望著落了一地的桃花出神。 


機關算盡,卻忘了人心最難算,不知不覺,他竟把自己的心給搭了進去。 


姬珩有些茫然,甚至不確定這是不是喜歡,心底滋生的情愫來得很安靜,不知什麼時候扎的根,等他察覺時,已經難以抽離。 


當她問「為什麼」時,其實連他自己也答不上來。 


姬珩頭一次這麼認真地去思考自己的感情,想起第一次見她,端著藥碗站在床邊的樣子,瘦瘦小小的人眼神卻那樣堅毅、純粹,還沒來得及開心,就被他嚇跑了,可沒多久又哆哆嗦嗦地進來,明明怕得不行,還強撐著讓他喝藥,有一瞬間,讓他想起那個人來。 


但她不是,姬珩心裡比誰都清楚,可在那難熬的日子裡,他也有過自欺欺人的想法,也因此在逢場作戲的試探裡,夾帶了一些對那人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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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他放下戒備是在衛封查清事實來匯報,但知道她撒了謊的時候,心裡又莫名地憤怒。 


他隻當她是過客,隨即丟在腦後一心謀劃復仇,卻沒想到還會再見,重逢時她顯然多了生分和害怕,看著她強裝鎮靜的樣子,便突然起了逗她的玩心。 


可這樣明媚的人,竟也有哭成淚人的時候,姬珩想起來,țū́⁷不由覺得心驚,那次是他難得多管闲事。看著她狼狽地坐在地上大哭,哽咽著說想回家時,他心裡跟著狠狠地觸動,想起自己來,好像自那時起,就對她多了幾分同病相憐。 


或許是那次吧,心裡就有了不一樣的感情。 


姬珩說不上來,這種滋味從未體驗過,他一直以為感情都是濃烈炙熱、情欲混雜的,是不得到決不罷休的執著,卻頭一次認識到也可以是平淡、安靜的,不摻雜欲念。 


他不再往下細想。 


喜歡又如何?這抵不了心裡的恨! 



一切都按著姬珩的規劃推進,快打到大周都城時姬珩並未一鼓作氣前行,而是停了下來休整,軍營裡籠罩著大敵在前的緊張,每人臉上愁雲密布。 


除了我,每天不是教蒲柳和小雁兒兩個丫頭讀書寫字,就是帶著她們上房揭瓦地胡鬧,用玉娘的話來說,是人看人嫌。 


「姑娘不說拘著她們,反倒一齊胡鬧起來。」玉娘和姑娘們在河邊漿洗,似乎忍了許久,才把話說出來,滿臉寫著操心,「姑娘家像個皮猴可怎使得?」 


我抬起頭看向赤腳在淺水裡追逐打鬧的兩個丫頭,笑了笑低頭繼續捶衣服:「怎麼不行啊,她們才多大,幹嗎要拘著,況且,」動作一頓,我長嘆氣,斜眼看身後歪七扭八坐著的幾個看守,把聲音壓低,「誰又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趁能笑的時候就多笑笑吧。」 


玉娘神情一滯,低頭不說話。 


在上遊的石榴過來拿衣服,看了眼玉娘,關心道:「你胳膊上的傷還未好,別洗了,放著我來吧。」 


傷?我眼睛往後看她:「你受傷了?」隨即拔高聲音,「哪個混蛋打的?」 


便丟下棒槌移到她身邊。 


玉娘笑著按下我的手,目光若有似無地往看守的方向瞟,神色有些不自然:「無大礙的,磕著碰著而已,哪就那樣嬌氣。」 


正說著,身後傳來腳步聲。 


一回頭,是餘軍醫。他穿著身灰藍色漿洗得發白的衣服,眼睛發亮地盯著玉娘,腳步不由自主地走過來,見玉娘皺著眉頭轉過頭,步子一頓,惆悵得不敢再上前,像霜打了的茄子。 


姑娘們相視無言,一個個低下頭憋笑。 


石榴拍拍玉娘打趣道:「人家一片心待你,你就這樣冷著?也老大不小了,依我說啊,不如從了他。」, 


「呸,瞧我不打你這爛了嘴的。」 


玉娘紅著臉,眉間又掛著氣憤,伸手去擰石榴的嘴。 


石榴扭成麻花一般躲開,嘴裡還開著玩笑:「好妹妹,我不敢了,妹夫救命啊。」 


見她越說越過分,玉娘羞得無地自容,皺著眉頭看餘ẗűⁱ軍醫,冷冷地把他帶到沒人的地方。 


我們繼續幹活,幹著幹著,一抬頭發現蒲柳和小雁兒不見了。 


有人看見往玉娘那邊去了。 


這兩熊孩子,我讓她們釋放壓力,可沒Ṱū₁讓她們學壞!還敢去偷聽! 


我撸起袖子去逮人。 


果然,兩個人貓著身子,捂著嘴躲在大樹後偷笑,樹前不遠的地方玉娘和軍醫正在交談,兩人爭得面紅耳赤。 


我悄悄地走近,一手提起一隻耳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她倆壓著嗓子呼痛,反手把我拉下,豎起手指放在唇間朝我擠眉弄眼。 


前面傳來玉娘的聲音:「你清清白白一個人,放著前程不要,何苦與我這種人糾纏不清!」 


「哪種人?餘某隻瞧得眼前人是一個善良堅毅、雖陷泥淖而不染的姑娘,」他走近,「你明明對我也有意,為何……又拒我於千裡?」 


玉娘目不轉睛地看他,冷漠的臉上有一絲破裂,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時又被她壓下,低眉再抬眸,神色又恢復如常,她勾起一抹撩人的笑:「那你大抵是弄錯了,當日不過是見著你俊俏才去撩撥,想同你做一對露水夫妻,誰承想,你竟當真了。」 


餘軍醫臉色突變:「不可能,你不是這種人。」 


玉娘臉上的嫵媚挑逗神色更重,主動地貼近。 


我立即捂住兩個丫頭的眼睛,把她們拖走! 


她的話還是傳入耳中:「一點朱唇萬人嘗,一雙玉璧萬人枕,你覺得我是哪種人呢?上次不曾得手,我如今還垂涎呢。」 


這話聽得讓人心裡難受,玉娘不是這種人,我不明白她為何要說這種話輕賤自己。 


漿洗完東西我們一道回去。 


玉娘自回來便神色凝重,不時地發呆出神。 


我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小平安被放在我屋裡由輕輕照看,才走進院子裡,就看見輕輕站在門外,擠眉弄眼地給我使眼色,看了眼敞開的房門,我驚覺不妙,連忙提起裙子往房裡跑。 


一進門,猛然瞧見姬珩站在搖籃旁,彎著腰打量孩子,一隻手扶著搖籃,一隻手落在孩子臉上,眉眼間流露出少許溫柔。 


小平安正睡得香甜。 


而我看得心驚肉跳,差一點兒喊出! 


姬珩聽見腳步聲看過來。 


我盯著落在孩子臉上的手,緊張地吞口水,又不敢惹怒他,擠出一抹笑故作輕松走過去,一邊嗔怪道 「才睡著,別吵醒了。」,一邊把他手移開,又轉身把他和搖籃隔開。 


可又沒有別的話說,著急地在他臉上掃了掃,隨口一說:「最近很累嗎?你氣色看著不好。」 


姬珩的眼睛來回在我臉上看,神情有些吃驚,又帶著歡喜,目光往下看著我拉住他的手,眼裡沁出笑意。 


我不明所以低頭看,嚇一跳,連忙放開,嘴裡喊著:「不好意思。」。 


卻被他反手抓住:「去哪兒了?」 


「逛了逛,別站著,去那邊坐著說話。」默默地抽出手。 


引著他在窗戶邊坐下,我起身去泡茶,端著託盤回來時,他不知從哪兒翻出來我的設計稿,皺著眉頭在那兒看。 


「不許看!」我連忙放下託盤想搶回來,他卻壞心眼地把手往上舉,噙著笑道,「不許也看了,這是什麼?」 


「你這人沒禮貌,怎麼翻我東西呢,還給我!」我一心想搶回來,伸長手去夠,不料他趁機環住腰把我往懷裡拉,耍起了無賴。 


落下的目光變得深不可測,好像什麼快溢出來,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 


就在要靠近時,抵著他的肩奮力一推,「噌」地站起來退到旁邊冷眼看他:「我不要了!」 


姬珩微愣,繼而眉眼彎彎,對我的不滿視若無睹,拿起手裡的畫稿:「這畫的什麼,我不太明白。」 


白色宣紙上是用眉筆勾勒的一款公主裙,現代服裝畫技法的產物,畫的都是超時代的東西,他能看懂才怪。 


「這是我準備給兩個小姑娘做的裙子。」 


他露出震驚,又仔細地看畫稿,費力地思考這種東西怎麼往身上穿:「這……能穿?」 


我趁機把東西搶過來:「怎麼不能,在我們那可受小女孩喜歡了。」看著設計稿,仿佛看見兩個丫頭穿上的開心模樣,同時又感到心疼。 


「她們生在這裡沒有父母疼,夠苦了,讓她們開心一下也好。」 


不經意的話似乎挑起姬珩的傷心過往,他慣常的假笑有一瞬僵硬,看我的眼裡生出一段哀傷,像是在遺憾什麼,也像在惋惜什麼。 


小聲地自言自語:「若當時也有個人如你這般。」 


姬珩失神輕笑,悵然望向窗外。往事不可追,但他沒有來日了。 


「闲了也為我做件吧。」清朗的聲調裡藏著辛酸,他的臉上落滿陽光,可眼神卻極為暗淡。 


遲遲沒聽見我的回答,他轉頭來看。 


我勾唇假笑,戲謔地看他:「好啊,等你被人打死了,我做好了燒給你。」 


卻不想他直看著我笑,薄唇微動,語調溫柔,反而吐出一個:「好。」 


我立即笑不出來,擰著眉頭怪異瞅他,那張漂亮臉與往日一般,看不出端倪,心裡直感到煩躁:「何必在我身上浪費感情,我們沒可能的。」 


姬珩遲遲不ťŭₙ說話,低頭擺弄著茶盞,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良久,他才抬起頭,眼中有困惑:「是為利用你一事?還是,」,他稍停頓,似乎難以啟齒,聲音越說越小,「嫌我這身子……髒?」,最後一個字細如蚊音。 


他淺淺地笑著,笑容裡滿是苦澀。 


看得人一陣酸楚,不免為他難過,這念頭及時地被我掐斷,收起譏諷的笑,我長嘆:「你始終不懂,你不會明白的。」 


做了個深呼吸,我認真嚴肅地看著他,鄭重道:「姬珩,你知道我是在哪裡長大的嗎?我生活的地方又是怎麼樣的嗎?」 


他靜靜地聽著。 


「我生在和平年代裡,在紅色思想教育下長大,爺爺奶奶是紅軍,父母都是黨員,他們從小就教育我要正直,嫉惡如仇,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也一直告訴我要跟黨走,永遠站在正義的那面,所以我才會救你,可是你,卻是我從小接受的教育要求必須對抗的人。」 


「我的國家曾受到過屠殺,我的祖輩們死於非命,我恨屠殺,恨侵略者。」 


堅定的目光看著他。 


「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也憎恨你濫殺無辜,我們之間隔了太多人命,接受你,是對我信仰的侮辱和背叛,我做不到。」 


一鼓作氣地說完,姬珩沒有變臉,反而異常平靜,眼裡流露出好奇,話鋒陡然一轉:「袁喜弟,方望舒?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這話如炸彈,我心中一「咯噔」,心虛得不敢直視他,緊張地抓了抓衣服:「隻是改個名字,怎麼就不是了?」雖然表面鎮定,其實心裡慌得不行,腦子瘋狂地想對策。 


他輕笑搖頭:「是或不是都不重要」,抬頭看向我,目光溫柔似暖陽,「我隻認眼前人。」轉而又道,「你說的那個地方,有機會我倒想去瞧瞧。」 



機會?可惜我和他都沒這個機會了。 


心裡泛起苦澀,我低頭看著畫稿出神,那麼多的遺憾都沒完成,連道別都來不及。 


依稀記得那一天過後就是立春,連春天的衣服都準備好了,可我最終沒能挨過冬天。 


我捧起茶盞,摩挲著上面的梅花紋樣。 


彼此沉默著。 


搖籃裡突然傳來一聲啼哭。 


是小平安餓了。 


我抱起孩子朝外面喊了聲輕輕,但無人回應。便把目光投向無所事事的姬珩身上。 


他把牛奶端來後也不走,反倒在我對面坐下。 


孩子的哭聲在得到食物後停住,睜大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看,一會兒又轉悠到姬珩身上,好奇地直盯著他,肉嘟嘟的小手握成小拳頭動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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