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身向他行了最後一個大禮:「草民林阮,多謝陛下成全。」
12
煦澤五年春,後薨,舉國同悲。
林老太傅憂思過度,上奏請辭,帝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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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某條不知名小道上,幾輛馬車走的優哉遊哉。
我在車前吊兒郎當翹著二郎腿:「阿姐你瞧,宮外的空氣是不是特別清新?」
元寶忙不迭在一旁「汪汪汪」連聲附和,逗得阿姐眉開眼笑。
真好啊,未曾想有朝一日還能見得宮外春光,我開心的像是要蹦到天上去。
「爹爹阿娘,你說咱們去哪兒好呢?」
「一路南下吧,到了江南,就去投奔你阿娘的哥哥。他們可是當地有名的富商哩,到時阿阮若是想要跟著出海玩玩,也是使得的。」
「好嘞~綠袄,咱們出發!」
「元寶坐穩了,走咯~」
此去清風萬裡無雲,陽光正好。
【番外·沈鈺篇】
「我們阿鈺啊,將來是要成為那萬人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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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沈鈺就被皇後抱在懷中,聽她喃喃這句話。
他知道,母後是不喜歡父皇的。
前朝皇帝昏庸無度,朝政被各方勢力把持。
到了他父皇這一代,也僅僅是好了一些,沒能將勢力收回手中,也不至於淪落為一介傀儡。
他的父皇並無開疆擴土之能,撿好聽的說,也堪堪隻算得上是平庸,無甚野心。
唯一可取的,大概也就是對母後雖不喜愛,卻也十分尊重。
沈鈺想,他不能這樣。他有野心,他想有朝一日能讓沈家重回昔日榮光。
隻是無人告訴他,理想與現實之間,也總隔著天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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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時沈鈺也曾意氣風發,與他青梅竹馬長大的將軍之女是他的救命恩人,性格也好,總能理解他的難處。
他想著雖然沒有辦法給她正妻之位,但他能給的寵愛、關懷、陪伴他都會給。
可誰知,江清月的善解人意是假的,溫柔小意是假的,綿裡藏針心狠手辣才是真的。
看著案桌上的錦囊,看著娃娃身上熟悉的字跡,湧上心頭的除了被騙的憤懑,更多的卻是自嘲。
枉他與江清月青梅竹馬十多年,卻從未認清他這青梅的真實性情。
就這樣吧,沈鈺想著,總歸是救命恩人,這個側妃之位就權當是還了一場救命之恩。
可老天爺又跟他開了回玩笑,就連江清月的救命之恩,都是偷了他那一直被自己忽視的正妻林阮的。
多可笑吶,他沈鈺貴為太子,卻一直被別人的謊言騙得團團轉。
說對江家不恨是假的,說對林阮不愧疚,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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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沈鈺對林阮,是滿意她的識趣。總歸是因為他才讓對方趟進了這趟渾水,隻要她一直安分,太子妃的位置他也會想辦法幫對方坐穩。
後來,沈鈺發現林阮比想象中的還要通透,她的眼中沒有野心,不慕權勢,隻安安分分蝸居一院,若是無事,萬不可能踏出院門半步。
沈鈺是欣賞她的,這種性子雖無益於榮華富貴,卻能在宮中走得更為長久。對於官職頗高卻無實權的太傅一家來說,林阮選了一條最適合自己的路。
在知曉了救命之恩的真相後,沈鈺是有心補償的。
以前的虧欠已經無法挽回,希望此後的聖眷、賞賜能讓她的後宮之路走得更順暢些。
可沈鈺卻忘了,身為剛登基的新皇,他要面對的,是一個各方勢力錯綜橫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千瘡百孔的朝堂。
江家開始坐不住了。
他們發現新皇並不似他父親那般軟弱,於是開始聯手頻頻向沈鈺施壓。
呵,可笑,當真以為他沈鈺是紙糊的麼?
他摩挲著手中已經褪色的錦囊,覺得是時候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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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澤元年的朝堂並不平靜,林太傅為官清廉,並無實權。皇後母家不強勢帶來的後患就是後位不穩固。
朝中各方勢力都在暗中使勁,試圖把自家或姻親家的姑娘送入宮中捧上高位,後宮中的各位也都蠢蠢欲動。
沈鈺拿了江家開刀。
偌大的江家霎時倒臺,依附於其的各家作鳥獸散另尋他主。
朝臣對他的眼中多了一絲慎重,嫔妃對他的眼中多了一絲敬懼。
隻有林阮待他一如既往,眼中澄澈,神色分明。
他問林阮覺不覺得他無情,林阮說他這麼做想必事出有因。
這一刻,沈鈺覺得,林阮是懂他的。
他越來越愛往林阮宮中跑,不想面對前朝的破事一堆時去坤寧宮坐坐,不耐對付後宮中鶯鶯燕燕間的勾心鬥角時也去坤寧宮坐坐。
林阮的坤寧宮永遠都是清淨闲適的,哪怕林阮心裡並沒有他。
可是漸漸地,沈鈺感到不滿足了,他想林阮再多看看他,想林阮心裡能有一點他的位置,奈何他的皇後清醒理智的很。
他有些無力,隻能先專注朝堂。
沈鈺原本以為,除了江家,拿回虎符,這朝中勢力便已收回了一大半。
哪曾想揭開這層面紗,露出的確實更為繁雜的利益關系。
從前朝到後宮,方方面面,除了隸屬於皇帝的暗衛,滿朝堂竟無一全心向著自己之人。
哈?多諷刺吶,前幾任皇帝的平庸無能可見一斑。
沈鈺恨自己生的太遲,隻能接手如今這般模樣的江山,縱使再有野心抱負也無處使力。
如今後宮這般局面便是各方博弈後的結果,想要攪渾這池水,得先尋個靶子。
沈鈺選了新入宮的柳貴人。
柳貴人的父親在工部任職,官職不高但結得一手好姻親,各位親家都是職級不高卻手握實權之人,若是運作得當,也能跟另一方勢力打得有來有回,卻又不至於鬧出太大的動靜。
再說柳貴人,他當初瞧過一眼,生得漂亮性子也驕縱,最主要的是不大靈光,好操縱。
沈鈺承認,假意盛寵柳貴人除了想要立個靶子擾亂各方勢力打破平衡之外,也有自己的私心作祟。
他想看看林阮除了平靜以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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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切私心都在林阮懷孕的好消息前煙消雲散。
得知林阮懷孕的那一刻,沈鈺是狂喜的。
他想著,有了孩子,看在孩子的面上,就算林阮依舊不愛他,也能比以往給他多一份關注。
他想著,隻要林阮願意,她會成為大澤最尊貴的皇後。
可接下來的事情卻給了他當頭一棒。
他沒想到柳貴人能有那個膽子謀害皇嗣,他讓暗衛去查,務必要查出尾巴。
結果卻是什麼都沒能查到。
這麼快的掃尾速度,說前朝沒有插手沈鈺是不信的。
當初選擇柳貴人成為靶子的理由如今卻成了他施加懲罰的最大掣肘,命運真是愛開玩笑。
沈鈺啊沈鈺,他對自己說,你看看,你這皇帝當得多窩囊,連想護的人都護不住。
他在寢殿燃著蠟燭徹夜未眠,阿阮,他念叨著,再等等,再給我點時間,再等我些時日,等我將朝堂把持在手中,我就可以,就可以……
就可以什麼呢?阿阮又有什麼義務等他呢?明明從最開始,他留給阿阮就隻有不斷的食言啊。
沈鈺雙手捂臉無聲地低吼,脊背一寸寸下壓,猶如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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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人救旱有大功,按慣例是該升官封賞的,沈鈺當然不願意。
兩害相權取其輕,他捏著鼻子解了柳貴人的禁足,賞了些物件,算是給了顆甜棗。
萬萬沒有想到這時候了柳貴人還有膽子算計他。
那一晚是他著了柳貴人的道,燻香沒有問題,茶水也沒有問題,合在一起卻是一味烈藥。
頭腦清醒後的第一反應卻是:他好像真的留不住阿阮了。
他對柳貴人的確動了要將其除掉的心思,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他能廣而告之說柳氏其人心思歹毒竟敢對天子下藥嗎,顯然不能。
「天家威嚴不可侵犯。」
這句話不單束縛著朝臣與百姓,也同樣束縛著他。
更何況朝堂之下還有一群虎視眈眈心思各異的臣子。
沈鈺的感覺沒錯,林阮這次確實惱了他,竟說出了讓柳氏為後的荒唐話。沈鈺一時怒意上頭,有些口不擇言。而後他想解釋,卻又覺蒼白無力,無從說起。
阿阮說得對,他想到,他的確算不得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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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阮稱病了,這樣也好,沈鈺思忖著,如今的朝堂與後宮都不太平,少些事叨擾她,也好。
柳貴人當初的身孕也的確打亂了他的陣腳,稚子無辜,就像他惱恨江清月的欺騙,卻也不曾對她的孩子抱有偏見。
於是他隻得等著柳貴人生下這個孩子,再從長計議。
有時候,他也會在深夜偷偷立在宮牆的檐上往阿阮的屋裡瞧一會兒,瞧她抱著自己送給她的小狗,望著宮牆外的天空。
阿阮不願見他,沈鈺想了想,他好像也沒臉見阿阮。
他的阿阮,心從來都不在這一隅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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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貴人的孩子生下後被沈鈺找了個由頭交給奶嬤嬤抱養在別處,他故意將柳貴人捧得高高的,冷眼看著她逐漸得意忘形,再等著最適合的時機將其從高處摔下。
朝堂與後宮的水終是如沈鈺所願般亂了起來,若是計劃順利,再過些許時日, 這朝堂就能重回他沈家的掌控之中了。
可阿阮依舊不願意好起來。
其實沈鈺也知道,他等不到他的阿阮了,從柳貴人那次開始他就留不下阿阮了。
阿阮並非不知道他的難處與顧慮,隻是從一開始, 他們之間就隔了太多太多, 如今已是再不可能。
於是他秘密詔來了林老太傅, 問他願不願意帶著阿阮告老還鄉。
旁的他也給不了阿阮什麼了,阿阮想要的自由總還給得起。
從太子妃到大澤的皇後,快十年了啊,終歸是他沈鈺蹉跎了她。
那日太傅一家出城的時候他就在城門上,一旁守城門的將士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俗話說得好,沒有期望便沒有失望。
「【一」阿阮啊,從此天大地大,願你時時喜樂相伴,順遂無憂。
我麼,從今往後大抵就是孤家寡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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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林阮出宮後沈鈺便模糊了時日的界限,隻算準時機將柳氏一幹徹底拉下了馬,將悉心培養提拔的人才慢慢安插進重要職位。
沈鈺在朝堂的積威一日勝似一日,他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是三年,亦或是五載, 朝堂之下的面孔終於換了一輪, 後宮的釘子也已悉數除盡。
他終於做到了登基那日對母後的承諾:「有朝一日,我定會讓這朝堂重回沈家手中。」
他做到了真真正正的萬人之上,陪伴他的卻隻有一室寂寥。
他本能夠得一人相伴, 可嘆他沒能護得住、沒能留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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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子, 如今是何年了?」又一日站在坤寧宮前, 沈鈺出聲問道。
「回陛下, 今是煦澤十五年。」
「都十年了啊……」話語的尾聲幾不可聞。
小竹子是今年新入宮的小太監,極其有幸才能被分來侍奉當今聖上。
都說陛下對林後一往情深, 如今看來確實不假。小竹子在心中碎碎念,坤寧宮的屋具要時時清掃,院中的花草要悉心維護, 一切都保持著皇後娘娘離開前的原樣呢。
「你先退下吧,朕想一個人待會兒。」
小竹子退至宮門邊,看到沈鈺獨自踏入坤寧宮的背影, 心下一陣唏噓,造化弄人喲。
如今的沈鈺已不再年輕, 他望著周圍熟悉的景致, 心下暗嘆, 眼眶微紅。
十年了啊,阿阮夢中的身影都已逐漸模糊,他都快要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她現在會如何呢, 應該會比在宮中舒心不少吧。
這幾年他送走了太皇太後,又送走了太後,如今,真的隻剩下他沈鈺一人了。
一滴淚從微閉的眼尾滑落, 脆弱也隻能一晚,等明日,他又是那個威嚴高不可攀的大澤皇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