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手撫上了我的臉,那手掌上帶著薄繭,滑過臉時帶起一陣輕微的痒意。
最後拇指停留在我的嘴角,摩挲著我的唇。
「林阮,」皇帝眼裡帶著我看不懂的深意,「喚我的名字。」
「沈,沈鈺……」
我關於那日的最後印象,是繡紋精致的帳頂,和掩映於帳上不斷滴落的紅燭。
8
我與沈鈺的關系開始變得奇怪。
我以為,我們隻是從表面夫妻變成了真實的夫妻,我隻需一如既往地敬重他。
可沈鈺似乎不這麼認為。
他想要我的愛。
哈?在這風雲詭譎的深宮中說愛?
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顯然我們都沒瘋,隻是我們都不肯讓步。
於是我們開始了莫名其妙的冷戰。
其實也就是我的日子回到了初入東宮時那般,整日吃了睡、睡了吃,躺得不能再平。
都說男女雙方中誰先低頭便是輸了,這次輸的似乎是沈鈺。
Advertisement
他氣衝衝地趕來時,我正愜意地躺在樹下吃葡萄,臉上還漾著來不及收斂的笑容。
「林阮!你到底有沒有心!」沈鈺匆匆趕來,又負氣甩袖離去。
心麼,那必定是有的,畢竟我又不是死人。
但是敢在這一朝踏錯便萬劫不復的宮牆中交付麼?
那是萬萬不敢的。
從始至終,我進宮隻為保全自身,旁的於我皆是雲煙。
-
理所當然地,我失寵了。
聽聞沈鈺最近寵的年初大選入宮的柳貴人。
又聽聞柳貴人的榮寵不亞於當年的江側妃。
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
因為我正被孕吐折磨得寢食難安。
是的,我懷孕了。
這個橋段著實有些眼熟,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主要是之前有段時間沈鈺來坤寧宮確實比較頻繁。
懷孕也是遲早的事。
話是如此,可我依舊沒有做好為人母的準備。
自己一個人,躺平也就躺平了。
現下有了身孕,便少不得要為肚裡的孩子打算一番。
爭寵嗎?我還是不太想。
可不爭的話,孩子該怎麼辦?
好在這次依舊是沈鈺先遞了臺階。
看著他輕柔地覆在我腹部的手掌,我得承認。
對於沈鈺,我心裡大抵是有幾分喜歡的。
9
也許是這個孩子與我實在沒有緣分,身為人母的我沒能保住他。
綠袄扶著我在御花園散步,在亭中歇息時,恰巧也在亭中的柳貴人與我一同落水了。
待侍衛趕來時,我已見了紅,而柳貴人在失聲痛哭了一頓「不是故意的」之後陷入了昏迷。
沈鈺趕來時我正躺在床上出神。
「阿阮,你放心,」沈鈺抱著我,「我一定查明真相,還你和孩子一個公道。」
我卻不大聽得清,隻是出言問道:「當初,你也是這個感覺嗎?」
沈鈺知道我問得是哪一年,那時他還沉浸在初為人父的喜悅中。
聞言,他抱著我的手緊了緊,沒有回答。
於是我盼著,盼著什麼時候沈鈺來給我一個答復,來還我一個真相。
可我終究是要失望了。
大澤近年來連日幹旱,正是重用工部柳大人之時。
於是當我得知,柳貴人醒後僅僅是被無期限的禁了足、罰抄宮規,好似也沒有多少意外。
我也想辯,想爭,想鬧,可我拿不出證據。
哪怕當日我明明看到了柳貴人伸出纂我的手,與那充滿惡意的笑容。
沈鈺確實是個好皇帝,有野心也足夠狠心。
卻不是良人。
約莫是心中有愧,沈鈺遲遲沒來見我,隻遣人送了隻小奶狗來。
小奶狗挺可愛,眼睛都還沒睜開就知道哼哼唧唧地找奶喝。
有個小生命陪著度過漫漫長夜似乎也不錯,我將小狗抱在懷中,為它起名元寶。
求財都比談情說愛靠譜,在這宮闱之中講求感情實在太過奢侈了些。
很久之後來沈鈺來瞧過我幾回,我又規規矩矩地喚回了「陛下」。
他愣怔了會兒,沒有反駁。
日子便也這麼不鹹不淡的過下去了。
阿姐也來瞧了我幾回,與我說說話。
按大澤的律法,新帝登基後,太妃都該搬至行宮別苑安頓的。
阿姐能來,少不得皇帝的特許。
在這點上,我還是感激沈鈺的。
這樣也好,在宮裡平平淡淡,也算得安寧。
-
春來秋往,又是一年冬。
我抱著已經有些分量的元寶在院中賞梅。
天空飄著小雪,落在頰上,微涼卻不刺骨。
一把油紙傘出現在我上頭,身後傳來沈鈺略帶委屈的聲音:
「阿阮,你還在與朕,與我置氣嗎?還是不肯原諒我麼?」
我聽了有些想笑,哪兒能呢。
「臣妾未曾生氣,又何來原諒一說?」
隻是有些無力,對這深宮大院的殘忍更多了一分清晰的認知。
但這似乎並不是沈鈺樂意聽到的回答,他瞪大了雙眼,語氣有些急促。
「阿阮!你明明,你明明知道——」
「是,臣妾知曉。」我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語。
有些事情,含含糊糊、朦朦朧朧便也過去了。
若是硬要攤開來說,未免過於難堪。
「陛下是個好皇帝,心系百姓;也是個好君主,恩威並重;還是個好兒子,重情孝順……」
卻獨獨不會是個好夫君。
但這不能說,說出來就不禮貌了。
我深吸一口氣,閉眼:「陛下已經做得夠好了。」
我能感覺到沈鈺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也能想象出這雙眼中會浮現怎樣的神色。
「陛下也不是事事都能順心的,若是無事,還是早些歇息的好。」
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啦,這顆心,我是真的捧不出來。
是不願,更是不敢。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沈鈺拂袖而去。
哦,加上當初大婚那一日,該是第三次。
我回身,定定望著往宮牆外探出一縷枝丫的梅花出神。
「春天快要來了啊。」
10
我望著院裡的梅花,抱著元寶數日子。
數著數著,數來了春天,數來了柳大人引水救旱有功,皇帝龍顏大悅。
數來了柳貴人被提前解了禁足,據說還得了皇帝不少賞賜。
甚至數來了柳貴人有了身孕。
那一刻,我真的對沈鈺生出了一絲怨恨,哪怕我曾經對他也僅僅隻有幾分喜歡。
離我落水也不過一年,大家卻都好似忘了這回事,沈鈺也不例外。
隻有我,隻有我還固執地停留在那一日,捏著回憶不肯放過自己。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有點想吐,可能是被惡心的。
於是沈鈺來時我第一次沒了好臉色,語氣尖利用詞刻薄。
他好似早就料到了我的反應,對此不甚在意,甚至若無其事地朝我遞出一個小匣子。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林阮!」
我用力揮開眼前的手,匣子飛向一旁打碎了銅鏡,沈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氣急敗壞。
「你鬧夠了沒有!」
原來在他心裡我這是在鬧脾氣?
我瞪向他,語調譏諷:「那臣妾怕是不能如陛下的願了。說來臣妾在後位這麼些年也著實倦了,不若陛下換個聽話可人的來?臣妾瞧著,那柳貴人就不錯。」
我衝動了,但是不後悔。
泥人尚有三分脾氣,更何況我還是個有血有肉的。
「好你個林阮,好得很!」沈鈺指著我的手臂有些顫抖,臉色似悲似怒,終是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我緩緩跌坐在椅上,大腦放空、雙目無神。
「娘娘。」最後還是綠袄在一旁喚我,撿起掉落的匣子輕手輕腳地遞給我。
我打開一瞧,是兩塊被小心翼翼粘合在一起的碎玉,就是當年被我跌碎的那塊。
哈,原來真的是他。
我摩挲著玉佩,低聲笑著,笑到淚流滿面。
可自古,從來都是碎玉難全,破鏡難圓。
大婚八年,為後三年,我以為我能在這深宮中平平淡淡一輩子,卻不想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11
我稱病了,隨著折子上交了鳳印,並舉薦賢妃王氏與良妃李氏協理後宮。
沈鈺也不是沒有來過坤寧宮,但我不想見他,都支使綠袄隨意找個借口打發回去了。
總之我在坤寧宮病了許久,久到柳貴人的孩子都呱呱墜地了,我也還是不想好起來。
阿姐也來問過我,是不是打算就這麼過下去了。
阿姐說天家最是無情,我得顧惜著些自己的身體。
不過我與沈鈺的情況好似還有些不同,我倒是希望他能無情些。
我看著窗外掠過宮牆的飛鳥,問她:「阿姐,這些年來,你開心嗎?」
阿姐沒有回答,但我知道答案了。
-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深秋的某個夜晚。
沈鈺不顧綠袄的勸阻徑直來到我屋前。
他立在檐下,眉眼間多了些威嚴與疲憊。
「林阮,」沈鈺似乎在顧及著什麼,聲音有些艱澀,「林老太傅上奏請求告老還鄉,朕準了。林太妃那兒,朕也派人知會了。」
「朕……我也沒旁的什麼能夠給你了,」說著,沈鈺狠狠閉了閉眼,進而又似乎下定決心般沉聲開口,「三月後,朕會昭告天下,皇後已薨。」
言罷,他定定看著我,似乎是想把我的樣子記在心裡。
我豁然抬頭,確認沈鈺不是戲言後,起身緩緩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