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慧覺得簡直可笑:“思雨,要真是我們家人拿的,十幾年了,他們早就該去認領東西了,為啥直到現在沒認領?”
張團長也說:“不可能吧,有人做賊十幾年不露贓,為啥?”
方主任目光掃過馮慧,語氣嘶沉:“十幾年不算什麼,知道飛機大炮捐贈證真正的用處是什麼嗎,是後輩的前途問題,雖然那張證書沒有實質性的補貼,可它會記在底檔裡,一旦有這種榮譽的人家,子孫後輩在上山下鄉,政策選拔,提幹時,就會被放在優先選拔的那一欄裡。”
頓了片刻,他再說:“哪怕再過十年,二十年把東西拿出來,這個制度寫在國家的基本政策裡,是不會改變的。”
張團是個馬大哈,一聽這話樂了:“乖乖,要我家也有一個,我那傻兒子的前途我是不是就不用操心了?”
關於這個基本政策,因為有點冷門,很多人不會去注意,但大家都知道它。而在此刻,陳剛後心一涼,他突然隱隱意識到,思雨看似荒誕離奇的推斷怕是真的。
馮慧是家中老大,她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他們這輩,妹妹在給虞永健的外公做保姆,弟弟是個鋼鐵工人,沒啥成器的,但他們的下一輩呢,如果在十年二十年後拿出一張解放前的飛機大炮捐贈證來,被寫入檔案,那麼他們那輩人的考學,提幹,各種前途問題都會優先於別的孩子。
但這種深謀遠慮,是陳剛都想不出來的,就馮慧的腦子也想不出來。
她弟馮世寶也是個軟蛋,更想不出來。
鑑於對於妻子的了解,他說:“有這事吧,馮慧,誰他媽教你幹的?”
馮慧吼:“不可能,我現在就回我家拿戶口單子給你們看,上面但凡有一個叫古月的,我當場把腦袋割給那個毛子生的小雜種,讓他當球踢。”
方主任伸手掏單子:“你家又不遠,咱們直接去公安局吧。”
而他掏單子,就意味著這事兒要被記檔了。
而一旦記檔,真查不出問題來,思雨就得受處分,丟工作,自己養大的女兒,馮慧不知道她為啥突然就變了,但也不想她走歪途,此時想跟她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就說:“思雨,胡茵可信不得,你知不知道,她……”
陳剛怕愛人說出難聽的來,吼說:“夠了。”抓過方主任的筆,他說:“事情跟思雨沒關系,我,陳剛,舉報馮慧一家!”
“我來吧,讓我來舉報。”陳奶奶也搶著說:“別鬧了,這個責任我來擔,我來舉報馮慧,我也來舉報思雨,出了事抓我,你們都好好的,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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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思雨啊,你媽也就小氣了點,小心眼了點,但她人不壞的。”
是的,小氣護短,還糊塗。
要不是她這樣,陳思雨真不想如此的,為難養父一家。
……
但俗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
現在講究拼命幹,往死裡幹,再加上白天都要開思想會,公安局的同志們更是徹夜辦公的,所以雖然已經八點多了,公安局燈明火亮。
女公安在翻閱全區的戶口簿:“位於定安路43號的馮家,戶主叫馮四?”
“對對,我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馮四。”馮慧說。
可當女公安一行行字翻下去,尷尬了,上面可不是馮四,而是馮古月。
以為自己眼花了,馮慧一把抓過檔案簿,從上到下再一個個的數,數到一看,依然是馮古月,看登記年月,1952年4月12日。
晴天霹靂!
因為那是胡茵丟東西後大概三個月的時候。
“古月也就是個人名字嘛,可能找錯了,我再找一遍。”馮慧說著,又從上往下慢慢的翻了起來。
陳思雨也看到了,心裡那塊石頭也落下來了。
顯然,不是馮世寶的朋友,東西就是馮世寶偷的。
好家伙,還真如她推斷的一樣,早早就給老爹改了名字。
話說,她隱約想起來,在書中,冷峻在將來,是連陳念琴都要仰望的大佬,而他們家跟一戶特別牛逼的,姓馮的人家就很有些關系。
該不會那個馮家就是馮慧的娘家吧。
而馮慧娘家,就是仗著飛機大炮捐贈證書,才混到高層的吧。
畢竟解放前給對岸捐飛機的多,但給咱們這邊捐飛機的,可寥寥無幾呢。
但馮慧還是不肯信,說:“我爸不識字,說不定是登戶口的人寫錯了。”
女公安跟馮慧認識,自然為她考慮:“現在文盲多,有這種可能。”
軒昂一聽急了,要拉姐姐。陳思雨示意他不必擔憂,隻看陳剛和方主任。
其實當事情進行到這一步,證據確鑿,已經賴無可賴了。
“馮慧,你爸明明叫馮四,好端端的怎麼就更名叫馮古月了。”手剁上紙,陳剛也不願意相信,吼問:“你們兄妹他媽到底咋想的,偷人東西也行,偷軍功,你他媽想被槍斃?”
張團長說:“好家伙,這要查實,是要坐牢的。”
方主任示意馮慧:“趕緊回趟娘家吧,有東西就交出來,再不交,等小將們上門,你知道的,他們能扒掉你家一層皮。”
馮慧一出嫁二十年的女人,沒事不可能看娘家的戶口本,所以她一直以為老爹叫馮四,可看著檔案簿上的馮古月三個字,她瘋了!
她想起胡茵喊她去,跪著求,說思想委員會要來要她的命了,求她把捐贈證還回來,看在她對她,對思雨十幾年的情分上保她一命。
馮慧勸胡茵不要再撒謊了,還說要胡茵再撒謊,她就要上報她的秘密,到時候萬一查出軒昂的身世,她就是給戰鬥英雄戴綠帽子的女人的那些話。
那時她是自信的,她堅信弟弟沒偷過東西。
堅信胡茵是個滿嘴謊言,且放蕩的土豪劣紳家的女敗類。
所以她一開始還糊弄著胡茵,後來忍無可忍連哭帶罵,把胡茵給逼死了。
可到頭來她弟才是壞人?
這事兒一旦翻出來,馮慧的工作咋幹,院子裡的人同事們得怎麼笑話她?
“世寶害我也就算了,我爸咋也攙和上了,這不把我往死裡坑嘛。”她抱著檔案簿就往外跑,女公安一路追了出去,把檔案簿給搶了回來。
馬路有牙子,她瘋瘋顛顛的沒看清,一跤摔下去,幸虧陳剛眼疾手快一把撈住,否則就要給疾馳而來的公交車撞飛!
……
案子已經記檔了,張團長跟陳剛跟馮慧去抄家了。
而方主任,在記錄完所有的東西後,已經十點多了,沒公交車了,要送陳思雨倆姐弟倆走回家去。
如今的軒昂,12歲的大男孩了,但走路的時候總喜歡扯著姐姐的衣袖。
方主任看他亦步亦趨跟在陳思雨身後,說:“思雨,你家這孩子相貌生得怪,倒也不是醜,白的滲人吧,又怪好看的。”
跟在姐姐身後,單眼皮,卻又大眼睛的男孩眼眶非常深,睫毛格外長,月光灑在他的眼眶裡,是兩汪深深的投影。
陳家祥的解釋是,因為軒昂外公家有外國血統的原因,他膚白眼深,如果用將來的某個明星來形容的話,大概就是金城武類型,確實,非常好看!
但原身一直喊他是小雜種,馮慧則叫他是毛子的雜種。
陳思雨於軒昂的身世也有隱隱的猜測,但在目前的時局下,那種猜測是不能講出來的,一旦講出來,軒昂就沒命了!
她轉了個話題,問方主任:“方伯伯,等找到捐贈證書,我們的成份是不是就可以改變了?”
方主任搖頭:“成份問題比天都大,除非你家出過地下黨,否則不可能變,但有那份證書,隻要認領了飛機,你們以後讀書工作啥的,就不受影響了。”
又說:“聽說你想跳舞想瘋了,真有那東西,我親自上文工團找領導,你就可以上臺了。”但又說:“不過還是得低調,因為胡家在對岸聲名宣赫,他家還有個兒子在漂亮國,是個國際上都有名的反動分子,有那麼一戶親戚,你們姐弟還是得低調點,夾著尾巴做人。”
軒昂樂呆了:“姐,你可以上臺跳舞了。”
“對了方伯伯,咱們對地下黨的定義是什麼呀,是不是隻有加入黨派的才算呀,如果一個人,她沒有入黨,但她一直在報紙上用文字的方式支援前線,鼓舞後方呢,那種算不算?”陳思雨說。
方主任笑了:“你個小丫頭,在報上登文的那種叫作家,要是支持咱們一方,還能鼓舞後方的,那叫革命作家,那種人,工農兵大學要請去當教授的,他們的成份當然也就是工農兵。”
關於這些信息,精明如思雨,自然早就知道。
但她也太樂觀了點,本以為捐贈證書就能改變成分,她就能從此肆意招搖,上打天下打地的,看來真想改變成份,還是必須拿到胡茵的手稿才行。
雖然有點小失望,面上不能表露出來,她還要故作驚喜,鼓掌:“哇,方伯伯,這可真是太好了,是因為您啊,因為您我們才能改變的。”
想讓馬兒跑,就得讓他感受到跑起來的快樂,而此刻她喜悅的,信賴和依賴,就是一種潤無細無聲的馬屁,拍的方主任飄飄欲仙。
哈哈大笑,他說:“你個傻丫頭,也算傻人有傻福了。”
軒昂見慣了姐姐人前人後兩張臉,已經見怪不怪了,一天沒吃飯,又灌了幾口冷風,肚子咕嚕嚕的叫了起來。
正好路過首軍院,方主任說:“上我家吧,我讓你王嬸給你們做點吃的去?”
本來以為公交車沒了,但就在這時,又跑來一輛,裡面擠的滿滿當當的全是人,陳思雨拉起弟弟就跑,揮手說:“方主任,周六我們劇場有《白毛女》,你記得讓王嬸來看,我放她進去,坐編劇席!”
軒昂也說:“方伯伯再見!”
望著一前一後,奮力奔跑著追趕公交車的女孩子,方主任覺得稀奇極了。
也不知道曾經那個瘋瘋顛顛,惹得滿城男孩子瘋了一般為了她而打架的陳思雨是怎麼突然就變乖,變懂事的。
不過馮家那位馮四老先生到底是個什麼人啊,也太厲害了吧。
捐贈書一事,從52年開始改人名,要方主任算得不錯,他們至少要到七二年左右才會翻出東西來。
胡茵已死,屆時軒昂正好16歲下鄉,而馮家的孩子也正好長大,就算消息登載到報紙上,隻要陳軒昂看不到,思雨想不到,就不會被戳穿。
瞞天過海,移花接木,差點就叫他們給玩成了。
還得說是他聰明,一眼識破天機!
……
案子遞上去,當然不可能一天就查明,還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