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淮不緊不慢將寫好的東西塞進信封:「落水驚著了,老毛病,睡一覺就好。」
說完,他看見我手裡提的藥,一愣:「你出去,是給我抓藥?」
我心裡沒由來地有些煩躁:「順路而已。」
他皺眉:「還喝酒了?」
我心裡有火,面上卻笑了:「怎麼,喝不得?」
我知道我不該對他發火,可我心裡的怒氣無處發泄。
我少時徵戰,平定南北,那會兒別無所求,隻想救一救日益沒落的侯府,讓奚落過爹爹的人看看,平遠侯到了我這一代,也還能再長些能耐。但後來,戰火紛飛,我在烽火中變了心性,疆域遼闊,我歷經生死,也因而生出來一些信念。
沒有人會比戰士更渴望太平。
我做得不錯,可在封賞之外,皇帝忌憚我、朝臣揣測我,他們商量著要奪我兵權。我一直安慰自己,給就給了Ṫů¹,如今天下安定,而我新傷舊傷不斷,爹爹姐姐日日為我操心,或許歸來當個闲人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但今天,我突然好恨啊。
「原來當驸馬爺,不隻要將兵權奉上、拋卻手足,還連酒都不能喝。」我笑著將手裡的藥包放在桌上,給自己倒了杯茶,「怎麼不早告訴我?要早說的話,我不就不喝了嗎?」
風淮面色冷然:「你在說什……」
「我說我錯了呀,我不該喝酒,可你也有問題,你怎麼不早說,怎麼都沒有人告訴我……」我笑著笑著,哽了一下,將不該說的話強咽下去,「戒個酒而已,我戒就是了。」
那酒很烈,後勁兒大,我啜了兩口茶,眼前的風淮便多了幾個影子。
我不想看他,於是嘻嘻笑,抓著茶杯就往外走。
「笑富貴千鈞如發。」我舉杯向明月,眼角忽然有些湿潤,「硬語盤空誰來聽?」
Advertisement
我覺得委屈,可我無人能說。
我隻能望著月亮,回顧從前日子。
或許是喝多了,我踉跄幾步,往後一栽。
這一下摔得不疼,好像有人接住了我,好像有人在問我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不能說。」我隻是笑,口齒含糊,「說了,要連累爹爹和姐姐的。」
11.
次日,我頭疼欲裂,人卻好好躺在床上。
秘閣給我傳話,我昨日遇見的老梁在碼頭幹苦力,從前的心腹阿武護送商船時被海盜打殘了腿在家休養,還有約莫三四個弟兄,他們被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發配為官奴,前天就離京了。
我面無表情下了床,穿好衣服就往外走。
我的手裡握著幾個離得近的弟兄的住址,看了幾眼,我深呼吸將眼眶的酸澀憋回去,帶上金銀,駕馬離府。
烈日炎炎,我跑了一整天,他們不是不見我,就是亂棍要趕我。我們曾經生死與共,可如今他們一句話都不肯聽我說,
我的兄弟們不信我了。
或許吧,在他們眼裡我就是個小人。
用戰功換榮華,娶公主、交兵權,隻顧自己快活,不管別人生死。
我坐在不遠處的茶樓裡發了很久的呆,看了一輪日落,我駕馬挨個往他們家窗戶裡扔了一包銀錢。扔完就走,不敢回頭。
12.
我和風淮自醉酒那夜後,便很少說話。
我心有掛礙,總忍不住去看看近些的弟兄,也忍不住暗下裡走關系,想為我那幾個發配偏遠的弟兄稍作疏通。近日天氣反復,我淋了幾場雨,又因勞累,總是吃不下飯,偶爾強咽下去也很快會吐出來,沒多久便病倒在床。
迷迷糊糊地,我隱約記得有大夫來過。
再醒來是晚上,我看見坐在我塌邊的風淮。
他垂著眼睛:「秘閣給你送了新信,沒有密封,我不小心看見了。」
我一愣,有些恍惚:「看見……便看見吧。」
「皇帝昏聩,薄待英雄,忌憚賢能,你這些日子……」
風淮話不多,但每句都往我心裡戳,我不想聽,隻能試著轉移話題。
於是我說:「你為什麼要扮成女子?」這話題轉得生硬,我又往回找補,「我為承襲爵位,自幼被當男兒養大,即便爹爹娘親、整個侯府都在助我,我也時常覺得掩飾艱難。深宮之中,想必你藏得更不容易。」
風淮微頓。
「沒什麼容不容易,沒得選罷了。」燭火輕搖,他面色沉靜,「宮牆深深,人心吊詭,後宮為了爭寵手段紛繁,當年母妃身邊幾無可信之人,自保已是乏力。」
他一停,笑裡有幾分嘲諷:「我若是皇子,哪兒活得下來。」
這我倒是沒想過。
可皇家的險處,我也是知道幾分的。
我有些懊惱,原本隻是想隨便轉移一下話題,但這一轉,好像轉到他的傷心處了。
「對了,應該沒那麼巧,我睜開眼前你剛過來吧?」我嘗試著再一次轉移話題,「你在這兒守了我多久?我的身子出了什麼問題嗎?」
「你……」他欲言又止。
「怎麼?」我看他表情不對,便開始猜,「我要死了?絕症?」
風淮先是一驚,接著不可置信地看我一眼,再是被氣笑了似的,站起來要說些什麼。但就在站起來那一瞬間,他好像忽然想到什麼,又沉默下來。
我就這麼看著他面上的表情瞬息萬變,然後聽見他莫名低下的聲音。
他說:「沒關系,治得好。」
說完,風淮便離開了。
而我摸不著頭腦,暈乎半天,又睡過去。
13.
這段日子,我精神更不好了,從前重傷都沒這麼混沌過,也不曉得是不是京城克我。我嘆一口氣,卻還是照常出府。
近來稍有些好消息,雖然我那幾個兄弟依然恨我,我也還是隻能在暗裡幫他們。
但或許是風向變了,那幾個被流放的終於被宣布誤判,朝廷還了他們清白,阿武尋到良醫治好了腿,老梁也終於不用再在碼頭賣苦力,他們進了家鏢局。
隻是後來某天,我暗暗跟蹤,看見那家鏢局的話事人是曾經見過的小暗衛。說不上來什麼心情,總歸是意外的,可是仔細想想,這一切好像也不是無跡可尋。
等再回到府裡,看見風淮,我心裡一軟。
他不似面上清闲,手下總有事要處理,我隱約察覺到他有所籌謀,要做的或許不是小事,可我隻作不知。
「風淮。」
微風輕輕,院內梨花開得正好,我站在樹下叫他。
「你今天有事兒嗎?」
屋內窗邊,風淮向我望來,我揚起個笑,被枝葉剪碎的陽光落進我眼裡,我眯了眯眼,抬手為自己遮陽,又笑得更開心:「說話呀!」
他愣了一會兒才跟著我笑開:「沒有。」
「那正好!」我歪歪頭,「今個兒天氣不錯,我們去打馬球啊!」
他微微皺眉:「我在外邊不能……」
「放心,絕無外人。」我一拍胸脯,「爺包場了!」
14.
原來風淮不是不喜歡打馬球。
他是真的不會打。
在第三次看見他因為不協調差點兒掉了手裡的球杆時,我沉默著收回了放水的手。算了算了,我再怎麼放,他也進不了球。
我在心裡暗嘆,剛嘆完就看見風淮滿臉薄汗,面帶緋色,咬著牙有些不服氣的模樣。
真美啊。
我精神一振:「沒關系,再來!」
美人怎麼會進不了球呢?他打得不好,一定是我的問題。是我放水放得不夠多,是我不耐煩,是我杆子拿得不穩,是我的錯,一切都怪我。
終於,在下一球裡,我佯裝失誤,輕輕在他球杆上推了一下,風淮進了第一個球。
我大張著嘴:「好球,難得的好球!我馳騁球場這麼多年,第一次見到這樣好Ťû₀的球!」
陽光下邊,風淮的眼睛看上去亮晶晶的。
他未必不知道我是故意逗他開心,可他還是開心了:「是嗎?」
「是啊!」我肯定道,「這是你第一次打馬球吧?你知道嗎,第一次打馬球就能打出這樣好的一球,那就說明你是個有福之人,接下來一整年都會順順當當,萬事遂意。」
風淮低頭輕笑:「那就借你吉言。」
其實近日來我總是精神不足,但今個兒,球場上,他對我這麼一笑,我整個人都有勁兒了,甚至覺得可以再陪他打五百場。然而我ţû₃剛剛提起幹勁,風淮就下馬走向我。
「我累了,不打了。」
我一頓,很快又點點頭:「好啊,正巧我也餓了,我們去吃些東西再回府吧。」
風淮的目光很短暫地在我的腹部停留了一下。
他像是在思考什麼,末了側過頭去,聲音也低了些:「好。」
15.
這幾日,我帶風淮去茶樓聽小曲兒,去賭坊搖骰子,去熱鬧的街市看人鬥蛐蛐,還教了他摸牌九的秘訣。
走在晚市裡,我與他談天說地,好似一對尋常夫妻。
「明日無事,你要不要同我去釣魚?」我想了想,「釣完給我爹送兩條,正巧把我放在府裡的黑將軍取來……也不曉得黑將軍還在不在,我姐姐好像不會照顧它。」
今個兒風淮似有心事,對我說的話總是興趣缺缺。
但沒關系,他不回應我,我就多說些嘛。
說著說著,我看見一個眼熟的攤子。
我轉了轉眼珠,指著不遠處的糕點鋪:「诶!那家清涼糕好吃,風淮,我走不動了,你去幫我買幾塊好不好?」
風淮神情恍惚,卻還是走去了糕點鋪,我在他身後偷笑,扭頭就去了花燈攤。隻是不巧,攤子上的最後一盞兔子燈已經被一個姑娘拿起來了。
我在她身側佯裝挑選其他花燈,心裡卻有點兒急,生怕她不放下。
好在最後她換了一盞荷花燈。
我松了口氣,飛快拿起兔子燈付錢。
大抵是因為這個小意外,耽誤了會兒工夫,等我買完花燈,便看見風淮在街口捧著一個油紙包焦急地四處張望,像在尋我。看見他著急的模樣,我起了點兒惡作劇的小心思,悄悄溜到他身後,在他肩上快速地ťü²拍了一下。
風淮一驚,連忙轉身,而我趁機把兔子燈往他懷裡一塞。
「吶!」
他一怔,低頭,抬眼看向我,面上幾分動容。
「你……是去買這個?」
他的聲音很輕,有點兒顫。
長街紛繁,但在這一刻,四周陡然安靜下來,好像天地間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不然呢?我這麼大一個人,還能丟了不成?」
風淮輕笑,低聲道:「是呀,真害怕你丟了。」
明明是句玩笑話,我卻耳朵發熱,說話都不流暢了。
「兔,兔子燈拿好了!這次你可得好好走路,別再摔湖裡了。」
風淮點頭:「嗯。」
我望進風淮的眼睛裡,錯覺看見了一片星星。
可惡,現在什麼情況?怎麼感覺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好啦,我又有些頭暈了,回府裡喝藥啦。」我玩笑道,「雖然我的夫人不肯告訴我,我是什麼病,但是……」
「你沒有得病。」
身後,風淮握住我的手腕。
他的聲音很沉,每一個字都說得艱難:「你是,有喜了。」
我回頭。
他說完便緊盯著我,不出意外地看見我臉上的一點驚愣。
我的確意外,可我倒不是驚訝於自己有了身孕,身體是我自己的,這麼久了,我難道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嗎?
隻是,我沒想過他會告訴我。
畢竟,風淮之所以一直瞞我,是因為他不想要這個孩子。
16.
明明這幾天很開心的,但在他那句話之後,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最開始的狀態。我們相對無言,想開口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當然,這不是他的責任,是我思慮不周,我不該在他問我對這個孩子的看法時將問題拋回去,又在他沉默時不帶腦子地打哈哈。
「我知道你不想要,他來得確實不是時候,也投錯了地方。」而我笑著轉過身,「你說啊,侯爺怎麼能生孩子呢?」
我沒有騙他,他不想要這個孩子,我也不想,太麻煩了。
但我忘了一件事,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聽真話的。
譬如這次,即便我們所想相同,風淮也不想聽。
17.
轉眼距離我們成婚便過了四個月,我在公主府裡摸著慢慢顯懷的肚子,念著那碗等不來的去子湯,嘆了口氣。
風淮這個人很奇怪,他處事果決,十分理智,他一開始就得出了「這孩子不能留」的結論。在與我挑明之前,他也準備讓我流掉它,可他好像每一次都會在出手之前反悔。
他或許不知道,軍營條件艱苦,當初人手不夠,我跟著軍醫習了些藥理。而前段時間,他偶爾會送來湯藥,有幾次送來的藥裡都添了可使人墮胎的藏紅花。
我佯裝未覺,可風淮總會在我要喝前狀似無意碰翻。
他真矛盾啊。
但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端了盤糕點去書房,這些日子,風淮更忙了,也愈發不避著我,他膽子可真大,當真不怕我檢舉他密謀……
「你來了?」
聽見風淮的聲音,我恍然驚醒:「來給你送些吃的。」
「山楂糕?」風淮看一眼糕點,又低頭看一眼我的肚子,「這個你吃了嗎?」
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你有孕在身,不能吃山楂。」
我看他這樣緊張,竟生出錯覺,以為這個孩子真能安安穩穩生下來。
「風淮,你真想留下這個孩子嗎?我們真能留下這個孩子嗎?」
夕陽殘光照了進來,在風淮俊朗的臉上灑下薄紅一片。
他說:「我想的。」
說完,風淮又補一句:「我們留下他好不好?我們可以留下他。」
我低了低頭。
他說可以,但我不信。
他的心太大,要做的事情太大,我不是不信他,是不信這個世道,容得下他一人同時完成這麼多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