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有爸爸,有哥哥,有她,有“11”。
還有很多愛他們的家人。
後來程沐回憶起那個冬天,也許自己就是在那個冬天忽然長大的。
那年的新年格外記憶猶新,並不是因為快樂和熱鬧,他們每一年都快樂都熱鬧。
那年的正月裡,他們失去了老程和“11”。
老程的身後事處理完的那天,他們一家四口回到家裡,夜裡程沐夢到爺爺,哭著從睡夢中驚醒。
她睡不著,起身出去,想去看一看“11”留下的貓窩和玩具,但走出臥室才看清,哥哥已經在外面了。
程淮坐在貓窩旁邊,窗外冷清月色籠罩著他,他的手指輕輕撫過“11”的貓食盆。
那是他們有一年去陶藝村旅行,兄妹倆親手為“11”捏的,歪歪扭扭,上面用白色畫了“11”的樣子。
當時有一根胡子被她畫得歪歪扭扭,哥哥還笑過她。
“哥哥。”
程淮轉過頭,對程沐溫和一笑:“你也沒睡?”
“睡了,夢到爺爺又醒了。”
程沐坐在程淮旁邊,拿起貓食盆,忍著哭腔:“我今天看見爸爸哭了。”
“嗯,我也看見了。”
其實程驍南整個過程都很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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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天,從“11”治療失敗去世,到老程突然去世,安排喪事,親友吊唁,程驍南都完成得無可挑剔。
隻有今天老程被安置在墓地後,他安排好車子,送走每一位親友,最後回頭時虞淺就站在他身後,距離他不足2米的地方。
他一回頭,虞淺就走過來,和他擁抱。
程驍南才卸下偽裝,把下颌放在虞淺肩上,啞著嗓子,疲憊地說:“他會不會還挺高興,終於能去見我媽了。”
虞淺輕拍他的脊背,用細細高跟細撐著他的重量,說:“爸會的。”
也是那時候,程沐和程淮清楚地看見,程驍南眼眶紅了一圈,然後垂下頭,有什麼晶瑩的東西,落進了墓園門口的草坪裡。
程沐和程淮對著月色,沉默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幫他們披上了薄絨毛毯,回頭發現是程驍南和虞淺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了客廳。
“爸,媽。”
程淮問,“你們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
程驍南和虞淺也坐下來,一家四口圍在一起。
無論什麼年紀,失去摯愛總是讓人難以釋懷,程驍南說,可能是老程這麼多年早已經等夠了,迫不及待去找媳婦去了。
後來程沐問,如果沒有天堂怎麼辦,他們會不會就失散了,不會見到了。
程驍南神色柔和下來,拍一拍女兒的頭——
“爺爺隻是換了一種形式存在於這世界上,他變成灰燼放在墓地裡和奶奶的灰燼相挨靠,千百年後,滄海桑田,那片墓園也許已經不存在,但他們會化成土壤或者塵埃。”
夜色寂靜,窗外有未融的冰雪。
他在這片悲傷的寂靜中,篤定地說:“他們一定會遇見。”
那是程沐13歲記憶裡的冬天。
有過失去,也有過溫暖。
他們坐在窗邊,對著夜色輕輕哼唱老程最喜歡的老歌,唱那些年代久遠的靡靡之音,也唱他們懷念的人。
後來冰雪融化,他們像以前一樣生活。
樓上閣樓裡有很多樂高拼圖,“11”和老程永遠都在他們記憶裡,那麼鮮活,那麼可愛。
程沐某次去閣樓,無意間看到媽媽忘記收起來的筆記本。
13歲那年聽說媽媽年輕時的遭遇後,她一直知道媽媽有一本皮質封面的筆記本,繡著二月蘭的圖案。
聽說那幾多淡紫色的小花是爸爸親手繡上去的,因為手被扎到,他還訛了媽媽好幾頓飯。
這是聽沈深叔叔說的,原話大概是,“那幾天你爸像個無賴,天天一到下班時間就把停在攝影基地門口,堵著門問你媽,今兒手還是很疼,請客吃飯麼虞老師?”
程沐知道這個皮質本子是媽媽“療傷”用的。
據說把心裡過不去的坎兒寫下來,就像是用文字找到宣泄口,會覺得好過一些。
她無意窺探媽媽的內心,但閣樓沒管好的窗外忽起一陣疾風,本子掉在地上,風呼啦啦翻開頁面。
程沐俯身去撿,不受控制地看了幾眼,頁面有一小段話——
“那天酒店停電,你滿頭大汗地敲開房門,塞了一堆熒光棒和一個發光的小瓶子在我懷裡。
走廊裡伸手不見五指,你像抱著銀河隅角。
如果我那時候足夠坦誠,能夠直面自己的內心,就該擁抱你,告訴你我是愛你的。”
這一頁虞淺寫下的那段話字跡算工整,每一個字都躺在格子線裡面。
倒是下面有一行狂妄的字體,龍飛鳳舞大開大合,像皇帝批奏折那樣寫了個“已閱”。
這一看就是程驍南的筆跡。
隻不過已閱後來被他劃掉,又寫了一句:我也愛你,非常愛。
後來程沐在晚飯上說起這件事,程驍南搖著頭篡改歷史:“我本來隻想寫個‘已閱’的,你們媽媽吧,非要我寫些情情愛愛的,我就隻好寫點肉麻的了。”
說這句話的結果就是,飯後程沐、程淮和虞淺一起坐在客廳裡看著綜藝開懷大笑時,程驍南一個人在廚房慘兮兮地刷鍋洗碗。
還要被吆喝說:“收拾完記得切個果盤過來。”
果盤端上來,還不等程淮程沐拿起水果叉,程驍南已經叉了一顆西瓜球遞到虞淺面前:“這個是我從西瓜芯裡挖的,應該最甜。”
也多虧了這些來自家庭的溫暖瞬間,讓程沐在24歲那年失戀時,迅速從打擊中走了出來。
她記得她失戀後鬱鬱寡歡,程驍南和虞淺帶著她去旅行。
他們從來沒有打聽她失戀的緣由,隻在被夕陽染得金粉金粉的海邊,和她說:“會有更好的。”
“會像你們一樣相愛?”
在程沐眼裡,她爸媽就是天作之合。
“當然。”
程沐27歲結婚,嫁給愛情。
他們舉辦了一場草坪婚禮。
婚禮上她親眼看見她爸程驍南先生,穿了一身白色西裝,從桌上布景用的花瓶裡偷了一大捧火紅的虞美人。
難怪婚禮布場時,他爸力薦虞美人!
程驍南已經將近六十歲,卻依然腰杆挺直,風流倜儻。
每年他都會和虞淺去國外,虞淺曾經生活過的那間房子小住幾個月。他們一起找了老師學習攝影。
去年,虞淺和程驍南共同拍攝的一組作品還獲了個小獎項。
不遠處虞淺走過來,程驍南把火紅的虞美人背在身後。
虞淺依然美,冷杏色的禮服,腰上沒有一絲贅肉,她找到程驍南:“剛才我在草叢裡看見一隻白色的貓,很像‘11’,真可愛。”
“你更可愛。”程驍南說。
虞淺看他一眼,懶得說話。
她年輕時都沒可愛過,現在這把年紀,還可愛什麼可愛。
但程驍南把藏在身後的一大束花舉到她面前,笑起來眼角紋路明顯,眼神卻亮如少年。
他又背了一次威廉·巴特勒·葉芝的《When you are old》。
虞淺接過花,輕輕嗅了一下,給程驍南挖坑:“怎麼,現在愛我衰老的臉上的皺紋了?我臉上皺紋很多麼?”
程驍南笑起來,湊過去親虞淺一下:“哪能呢,你這臉比剛才桌上吃的那個什麼宮廷豆腐還嫩,我就是想說——”
婚禮上又響起一首熱鬧的曲子,他頓了頓,怕虞淺聽不清,湊近了才說完:“我愛你,比18歲時候更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