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噩夢中驚醒的鄭國舅,一頭冷汗,猛地睜開眼,嚇得又差點魂飛魄散——
鄭將軍的臉大大地湊在眼前,眉頭緊鎖。
鄭國舅一聲尖叫生生卡在喉嚨裡,隻聽得鄭將軍一聲虎吼:
「太後,國舅醒了!」
下一瞬,一個身影就飛撲到了他的床邊,抓住他的手,泣不成聲:
「昭兒,你可算醒了,你怎麼那麼傻啊,孤身犯險,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哀家可……」
鄭國舅怔怔地聽著,大腦一時有些僵化,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許多人圍到了床邊,他抬眼望去,竟是朝中一幹重臣,不分鄭黨皇黨,均用敬佩感慨的眼神望著他,一向瞧不上他的那兩位輔政大臣更是用慈愛有加的目光注視著他。
鄭國舅被瞅得一陣肉緊,毛骨悚然。
天吶,誰能告訴他,他到底做了什麼?
「國舅爺一早就覺察出不對,且說那一夜,他安排好一切埋伏,為了引出那黎族刺客,不惜深入虎穴,孤身犯險,那叫一個驚心動魄,蕩氣回腸,且聽小老兒細細說來……」
茶館裡,酒樓上,街頭巷尾各個角落,說書先生此時最受歡迎的段子,百姓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莫不都是「鄭國舅慧眼識出假公主,智擒真刺客」!
鄭國舅的英雄事跡一夜之間傳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他在家休養了幾天,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奶奶的小面團的第一個老婆居然是個男的!
真正的黎族公主早在途中被殺害,刺客假冒公主一行進了宮,布下埋伏,計劃控制住小皇帝,實現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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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連夜審問,查出了這群人的來頭,他們是黎族克青王派來的,克青王是黎族首領的胞弟,對王位覬覦了很多年。
天朝已派使臣過去,要黎族大王就此事給個交代,黎族大王此刻是焦頭爛額,內亂外患,小皇帝早就算好般,趁機獅子大開口,坐收漁翁之利。
這些邦交國事鄭國舅都沒什麼興趣,他唯一沒想通的就是,自己怎麼就成了百姓口中贊不絕口的「孤膽英雄」Ṭúₓ?
他更為不安的是,心中的直覺告訴他,他最為恐懼的那一天,就要來臨了……
他不會想到,對於現今這種局面,最樂見其成的有三個人,一個是鄭將軍,一個是太後。
還有一個,是小皇帝。
從西越女王,到糧草補給,再到如今的黎族刺客,他處心積慮,推波助瀾,終於一步步將他的摳門小舅推向了民心的最頂峰!
鄭將軍與太後那邊,是時候該行動了……
若不掀起狂風大浪,又怎能有真正的風平浪靜!
他說過,他會加快那一天的到來,然後親自將他從深淵裡解救出來!
皓月長空下,那道白影負手而立,清如謫仙。
纖長眉眼凝視著明月,若有所思,手指輕輕撫上嘴唇,聲音從指縫間呢喃出:
「日月同空麼……也不是不可能啊……」
(十六)
鄭國舅在家休養了幾天後,被太後宣進了宮。
一踏進青鸞宮,門便被人從外面關上了,他瞬間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一回頭,鄭將軍一臉肅穆地從屋裡走出,站在太後身邊,兩人如黑白雙煞般齊齊望向他。
鄭國舅腦子「嗡」的一聲響,第一個念頭就是——
要反了,要反了,要反了……
從青鸞宮出來,鄭國舅一路走一路抖,明明是極好的陽光,他卻像掉在了冰窟子裡,渾身上下止不住的冷。
長廊上,一道目光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背影,漆黑清寒。
三更時分,國舅府一片寂靜,鄭國舅坐在黑暗中,木然地望著熄滅的燈燭。
他平生怕很多東西,怕吃不飽怕穿不暖怕鬼怕黑怕打雷怕賺不到錢……
但其實他最怕的還是死,死了就什麼也沒了,好的不好的開心的傷心的什麼都沒了,連一點點自欺欺人的希望也不會有了。
他真的很怕死,但他更怕太後和鄭將軍弄死小皇帝,或是小皇帝把他們弄死!
不可想象,不敢想象。
前是刀山,後是火海,他沒得選,沒得退路。
一陣冷風吹過,鄭國舅一個哆嗦,手開始抖起來。
窗外黑影一現,悄無聲息滑入了屋裡,在鄭國舅面前一聲跪下:
「雀公。」
鄭國舅顫抖的手慢慢平復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自懷中取出了兩封密信,遞給黑衣人。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又有些竭力壓抑的激動。
「這兩封信一封送到西越國,交到西越女王手裡,一封送到江南總堂主那,事關重要,信在人在,切不可失,記住了麼?」
「屬下領命!」黑影接過密信,一個輕躍,融入了無邊夜色中。
鄭國舅怔怔地望著黑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像尊坐化的佛像。
這個月十七,是太後的壽辰,普天同慶的日子。
卻也是他和小皇帝兵戎相見的日子,鄭將軍的虎騎營已在緊密準備了,幾路諸侯的人馬也已上路,他沒有多少時日了……
離九月十七越來越近,這段敏感時期太後都不召他進宮了,他自己也待在國舅府裡,面上和往日一樣,內心的那根弦卻一直緊緊繃著!
一片風聲鶴唳中,一個人來找他了,他正坐在屋頂上看日落,回頭一望,嚇得差點跌下去——
那個人竟是小面團!
小面團依舊不改一身騷泡,仰著頭笑得無比燦爛,晃暈了他的眼。
「小舅,陪侄兒上街走走,侄兒想為太後挑件禮物,你殺價厲害,侄兒信得過你。」
(十七)
小皇帝拉著鄭國舅在集市七繞八繞,卻什麼也沒看上,叫鄭國舅摩拳擦掌了一晚上的砍價經都無從發揮,兩人最終一無所獲地散到了護城河邊。
清風朗月下,水面波光粼粼,小皇帝淡淡一笑:
「本想在民間尋些小玩意哄太後開心,罷了,還是回宮著人準備賀禮吧。」
他轉頭望向鄭國舅,鄭國舅原在貪看著他的側臉,不防撞上他的眼神,驀地如做賊心虛般低下了頭,臉上紅暈一閃而過。
這副模樣倒有點小女兒姿態,叫小皇帝看得唇角一彎,暖暖笑開,從懷中取出一物,遞到了鄭國舅面前。
「上次糧草一事侄兒一直還未謝過小舅,前些時日刺客鬧得宮裡不大太平,侄兒便想到送上這件小物給小舅防身,還請小舅不要嫌棄。」
月光籠罩下,那隻白皙修長的手上攤開的,是一把精致短巧的匕首。
鄭國舅怔怔望了半晌,澀然一笑,默默收下了這把匕首,對著小皇帝漆黑的眼眸張了張嘴,喉頭滾動下終是隻吐出兩個字:「多謝。」
小面團一定不會知道,他生意遍天下,幾乎一眼便識出「這件小物」。
這把匕首叫「雲痕」,是昔日雲夏進貢,削鐵如泥,天下隻此一把,長護君王左右,以防萬一。
他竟將他最貼身的保護都給了他……
若他知道三天後會發生什麼,此刻他會做何感想?
鄭國舅努力抑住眸中湧起的酸澀,心中悽然一笑。
小面團,風雲難料,最後那一刻,如果這把匕首對著的人是你,我寧願自刎。
這份好意,小舅到底無福消受。
九月十七,天公說變就變,一聲驚雷挾著狂風暴雨呼嘯而來,天地間一片昏暗。
太後的壽宴由御花園改在了寶華殿內,文武百官列坐其次,宮燈搖曳,歌舞曼妙,眾人一一上前呈上賀禮,氣氛祥和。
太後卻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翹首望向殿門,帶著隱隱的緊張與不安,身旁的小皇帝悠悠問道:「母後在等誰嗎?」
太後一愣,勉強笑了笑,低頭不語。
「鄭將軍到——」
太監一聲通傳,滿殿眾人均抬頭望去,太後眸光一喜,小皇帝面色淡淡,餘光一瞥,卻見右方座下的鄭國舅打了個哆嗦。
鄭將軍一身肅然,踏步走入殿中,一個叩首:
「臣姍姍來遲,還請皇上與太後恕罪。」
小皇帝淡淡說了聲「免禮」,鄭將軍謝恩起身,接過身後隨從捧著的一個盒子,望向小皇帝與太後道:
「恭祝太後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臣特獻上一份賀禮,還望太後歡喜。」
「鄭將軍有心了,打開給哀家看看吧。」
外頭大雨傾盆,落得人心頭發慌,鄭國舅抖著手倒了杯酒,剛想湊到嘴邊,一個響雷震得他手一顫,灑出了些酒水。
殿中鄭將軍已命人將錦盒緩緩打開,霎時劍光四射,滿場驚嘆。
「古有軒轅氏鑄得天子劍一把,傳之得此劍者得天下,能使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鄭將軍沉聲開口,從盒中取出寶劍,「先帝昨夜託夢於臣,指示臣尋得了這把寶劍,並說寶劍配明主,叫臣務必謹記,將天子劍獻與天子!」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他眸光驀厲,望向右席一聲虎吼:
「昭兒,接劍!」
(十八)
昭兒,接劍!
這幾天鄭國舅夜夜夢魘裡都是這句話。
這是他們約定好的暗號,天子劍一出,那些埋伏好的人馬便會立刻行動!
鄭將軍話音未落,大殿便瞬間湧進了大批將士,刀劍森然,將所有人團團包圍,一時滿堂哗然!
外面依舊狂風暴雨,大殿內已是亂作一團,一片驚慌中分作了兩派,太後和鄭國舅早被護到了鄭將軍身邊,宮中的羽林軍與擁皇黨一眾擋到了小皇帝身前,兩方兵戎相見,刀劍對峙。
鄭將軍撫掌大笑, 眸光狠厲,剜向小皇帝:
「為了今日臣已準備了太久,皇上還妄想做困獸之鬥嗎?快快寫下退位詔書吧,現在外面全是臣虎騎營的兵!宮裡各處羽林軍都被拔了,隻剩這寶華殿五百殘軍,皇上你拿什麼和我鬥?」
小皇帝被眾人護在中間,高高立於臺階上,淡淡一笑:
「以卵擊石這種事想必十分有趣,朕不介意一試。」
鄭將軍鄙夷地搖了搖頭,朝小皇帝身邊的一眾大臣開口道:
「良禽擇木而棲,鄭昭民心所向,天子劍當之無愧,四路諸侯也已聚在城外,隻等一聲令下,各位都是聰明人,應當知道該如何選擇!」
「呸!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誅之!」兩位輔政大臣氣得渾身顫抖,指著太後與鄭國舅痛心疾首:「糊塗啊糊塗,卸磨殺驢這個詞國舅與太後竟不知嗎?真以為能坐上皇位坐擁天下?這把天子劍正是為你們準備的!待到逆賊上位之日,就是你們身首異處之時!」
太後臉色驀地發白,身子有些搖晃,鄭國舅連忙握住她的手,心急如焚地望向門口,暗道人怎麼還沒來?這都快打起來了!
「休聽老匹夫胡言亂語!」鄭將軍一聲冷笑,虎眸掃過眾人,「老夫好言已盡,諸位還是要自尋死路,老夫這便成全你們!」
說著他抬起手,面對視死如歸的一張張臉,猙獰一笑,就要發號施令——
「且慢!」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跳了出來。
殿外又一個驚雷,暴雨傾盆,太後切聲叫道:「昭兒,快回來!」
鄭國舅站在中間,一張臉笑得比哭得還難看,伸出手顫抖著,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有事好商量,大家,大家可以……坐下來喝杯茶,慢慢聊……沒必要動刀動槍的,無端端地傷了和氣……」
「昭兒!」鄭將軍一聲吼:「不要胡鬧了!快回來!」
鄭國舅被這聲嚇得一個顫抖,強撐著還想說些什麼,鄭將軍已經沉下眼眸,不耐地揮手道:
「保護國舅和太後退下,弓箭手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