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士齊聲諾道,擺開陣勢,已有人上前要拉下鄭國舅,鄭國舅死命掙扎著,鼻尖似乎都已經聞到了血腥的味道。
他扭頭望向小皇帝,心髒劇烈地跳動著,耳邊是太後的聲聲呼喚和弓箭手的蓄勢待發,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熱血似乎一下子湧上了大腦,迫得他心一橫,什麼也顧不上了,在暴雨驚雷中一聲大喊,響徹大殿——
「不要打!不要動手!我是女的,我是個女的!我做不了皇帝!」
(十九)
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昏天暗地。
大殿忽然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僵住了身子,震愕地望向場中的鄭國舅。
鄭國舅急切地想證明自己,她一把解開頭上的發帶,抖下一頭瀑布似的長發,見眾人依舊呆如木雞,她咬咬牙,也顧不上羞澀,又用披風罩住自己,雙手在裡面一陣寬衣解帶,好一會兒終於掏出了什麼,她面色一喜,一把舉起那樣東西,當著眾人的面急切道:「看,這,這便是我的裹胸布,我如此裝束扮了十年,我,我真的是個女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像被雷打了樣,一副見了鬼的表情,連一直淡定自若的小皇帝也險些栽倒,嘴角有些抽搐,臉上卻是想起了什麼,微微一紅。
那塊白布在鄭國舅手上高高舉著,Ṫųₘ她披頭散發,光潔的額角全是細汗,掩在披風裡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略顯狼狽的模樣卻如雨後桃花,嬌美得叫人憐愛。
太後一聲哀呼,癱倒在地。
鄭將軍面露殺氣,眸中精光一閃:「快把國舅拉下去!」
身後侍衛還來不及應聲,一個清亮的聲音高高響起:
「這場鬧劇是該收場了。」
小皇帝站在臺階上,俯視眾人,眸光逼向氣急敗壞的鄭將軍:
「鄭將軍是否想問那四路諸侯怎還不趕來助你一臂之力?」
鄭將軍一聽,狠狠地望向小皇帝,小皇帝攤了攤手,笑得懶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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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不用等了,東辰西辰兩位侯爺是不會來了,他們的軍隊已被拖在了城郊十裡外,此刻怕也在納悶,鄭將軍怎還不給他們施令進城?」
鄭將軍瞳孔驀縮,小皇帝含笑望著他,繼續緩緩道:
「至於另外兩位侯爺,卻是早已經來了……」
說著小皇帝抬眸望向了殿門,似笑非笑,鄭將軍猛地醒悟過來,赫然回頭,隻聽得幾聲慘叫,殿門口最外面站的那一圈士兵接連倒下,兵甲聲急,一片黑壓壓的鐵騎魚龍傾貫了進來,團團圍住了寶華殿。
為首站著的正是南辰北辰兩位侯爺,他們向小皇帝拱手一聲奏道:
「皇上神機妙算,臣等已將殿外的叛軍清理幹淨!」
小皇帝淡淡免了禮,「兩位侯爺辛苦了。」說著轉頭望向面無人色的鄭將軍,清聲笑道:「現在寶華殿不是朕的五百殘軍,而是將軍僅剩的蝦兵蟹將,不知以卵擊石,將軍有無興趣?」
形勢陡然急轉,鄭將軍死死盯著小皇帝,忽然仰頭大笑,眸現狂態:
「這樣就想讓老夫束手就擒麼?聽到宮外的戰鼓聲了嗎?焰山五萬精兵和老夫的七十二天罡就要……」
「鄭將軍那兩支奇兵怕是來不了了。」一個黑影蝙蝠似地掠了進來,擲了兩個人頭在鄭將軍面前,嚇得太後一聲尖叫。
鮮血淋漓ťũₖ中,那兩個還沒閉眼的人頭,正是鄭將軍最後兩支奇兵的首領。
滿殿震駭中,黑衣人朝鄭國舅一聲跪下:
「雀公,屬下來遲,西越與總堂那邊大獲全勝,現候在宮外,隻等雀公指示!」
鄭國舅身子一軟,那黑衣人連忙扶住她,她這時才似真正地松了口氣,不住喃喃著:「做得好,做得好……」
鄭將軍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虎軀輕顫,耳邊傳來小皇帝居高臨下的聲音:
「將軍已經再無援兵,還是束手就擒吧,免作無謂掙扎。」
鄭國舅也喘著氣急忙道:「舅父,你虎翼盡折,收手吧,不要再……」
她話音未落,一陣疾風向她襲來,黑衣人不及出手,被一掌格開。
下一瞬,她的脖頸便被人緊緊扼住。
鄭將軍狂怒地吼道:「賤人,你竟敢背叛我!」
他已是窮途末路,隱現癲狂,隻當鄭國舅一早便與皇上勾結要置他於死地,如今功虧一簣,他第一個恨的就是鄭國舅,將所有帳都算在了她頭上,此刻生機已絕,他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拼著和鄭國舅同歸於盡!
大殿陷入一片混亂,鄭部殘兵垂死掙扎,兩方惡戰一觸即發!
太後尖叫著「昭兒」便要撲上去,鄭將軍手一緊,她便再不敢動彈,幾個宮人在小皇帝的示意下將太後護在了一邊。
殿外電閃雷鳴,暴雨傾盆。
小皇帝看著鄭將軍的眼睛,盡量平復下紊亂的氣息,強自笑道:
「朕敬將軍一代梟雄,輸也輸得大氣,將軍卻怎做起如此宵小之事?」
鄭將軍面目猙獰,手下漸緊,「人都要死了還講這些做什麼?這丫頭騙了老夫十年,老夫就算做鬼也要拉上她一道!」
暴雨驚雷中,那隻手越發用力,鄭國舅拼命蹬著腿,臉已漲得通紅。
小皇帝一聲疾呼:「將軍住手!朕許你一線生機!」
鄭將軍手下一停,掃ţū́₉了一眼四周,卻是狠厲一笑,手下繼續加重,癲狂笑道:「待得江山成大業,杯酒映……」
聲音戛然而止,高大的身軀忽然一僵。
鄭將軍瞳孔驀張,難以置信地看著鄭國舅——
鄭國舅的手還顫抖地握在那把匕首上,那把叫做「雲痕」的匕首直直穿過了鄭將軍的腹部。
鮮紅的血緩緩從鄭將軍嘴角流出,他一個踉跄地松了手,鄭國舅連忙掙開,大喘著氣地跌坐在地,黑衣人與侍衛立刻護在了她身前,無數把刀劍齊齊刺入了鄭將軍胸前,頓時鮮血四濺。
小皇帝幾步跨下臺階,奔到鄭國舅身旁,一把扶住她,鄭國舅臉上沾了些血,臉色慘白地望著倒下去的鄭將軍,渾身顫抖著。
她殺人了,她殺人了,她竟用他送的匕首殺了自己的舅父……
外面一個驚雷響過,鄭國舅嚇得一聲悽厲大叫,扔了匕首,捂住耳朵鑽進了小皇帝懷中,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小皇帝眼角一酸,緊緊摟住懷中人,心頭激蕩。
外面下了一夜的暴雨漸漸停息。
天,終於要亮了。
(二十)
她不是一開始就想女扮男裝的。
那些人找到她時她正穿著乞兒服,和一群乞丐在搶東西吃,搶得灰頭土臉,雌雄莫辨。
那些人一把衝到她面前,撲通跪下,熱淚盈眶:「小少爺,可算找到你了!」
她眨了眨眼,傻在原地,手裡還握著半個饅頭。
從此就開始了她的國舅生涯……
她一直沒有透露自己是個女的,開始是以為他們找錯人了,想先騙段時日混吃混喝,能瞞多久是多久,後面發現不對時,她已沒有了退路……
她不知道當鄭將軍發現她是個女的,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後,會不會怒急一刀把她殺了,甚至遷怒於她的母親……
她不想嘗試,不敢嘗試。
她寧願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走下去。
好死不如賴活著,Ţû⁷她一向惜命得很,活著才能做更多的事,過更好的生活。
她想賺好多好多錢,多到可以隨時帶著她的老娘跑路,然後在江南蓋座好大好大的宅子,一輩子吃喝玩樂,一生不愁。
長大後才知道自己的天真可笑,就算她有再多的錢她也逃不掉,有些事更是永遠不可能實現……
就像她是個女的,卻可能要一輩子扮成男的,然後絕望地糜爛在土地裡,到死那一天都不能像個真正的女子一樣,在花前月下對著心上人輕聲問一句:「我喜歡你,你可喜歡我麼?」
於是數金條成了她最開心的時候,隻有這時候她才能夠全神貫注,忘掉一切的煩惱和不安。
她想,約莫她的一生就要這樣枯萎掉了吧……
鄭國舅一頭冷汗地從噩夢中驚醒,冷不丁地撞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耳邊氣息溫熱:
「小舅,你醒啦。」
她一個激靈,就要掙脫。
「噓,不要亂動,不要說話,侄兒與你商量件事情可好?」
她腦子一團亂,含糊不清地點了點頭。
那個溫柔的聲音接著道:
「小舅,朕允你一同坐擁江山,圓母後一個夙願,怎樣?」
她腦子登時醒了大半,猛地推開他,拼命搖頭;
「不行不行!我不要當皇帝,我是個女的我怎麼……」她忽然停住了口,露出一臉古怪的表情,望著似笑非笑的小皇帝遲疑道:「難道你是要我……」
小皇帝搖了搖頭,一聲輕笑:「天下第一富的金雀怎麼就能笨成這個樣子。」
「我才不笨……」她還沒爭辯完,一樣東西驀地欺近,溫軟地堵住了她的嘴。
心跳好像瞬間停止了。
窗外天高雲淡,春意盎然,吹起了一陣微風。
永和十二年,鄭氏勾結諸侯叛亂,兆寧帝一舉平叛,肅清異黨,軟禁太後,天朝自此河清海晏,進入長達六十年的「永和盛世」。
同年冊封皇後顏昭,入主金闕宮,宮中有日月樓一座,日月池一處,日月齋一間……
某昭嘴角抽搐,某皇帝洋洋自得:「夠了嗎?」
「夠是夠了……可為什麼都要我出錢?!」無比肉疼啊肉疼,她要跑到西越去找她的結拜姐妹求御夫之道啊!
小皇帝摸摸下巴,笑得理所當然:「男主外,女主內,布置宅院這種小錢當然是為妻的出了!」
「這哪裡是小錢!再說……」
「走走走,先不說這個,」小皇帝一把摟住皇後的纖腰,湊到她耳邊,笑得不懷好意:「今日風和日麗,最適合沐浴了,朕和皇後一起到日月池戲鴛鴦去!」
皇後抱著柱子一聲哀嚎:「不要啊,昨晚才泡過的,現在還腰酸背痛呢……」
老天爺啊,把她當年純良無害的小面團還給她吧——
日月池裡,一片朦朧水霧中, 一個聲音問道: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溫熱氣息貼到她耳邊含笑道:「那年先帝駕崩……」
嬌俏的臉頰越來越紅,聽著聽著終於聽不下去了,一聲大叫,又氣又羞地推開身上的無恥之徒:「你個大淫……」
「賊」字還沒說出口,一樣東西便及時堵住了她的唇, 溫軟纏綿。
漆黑如墨的眼眸含笑一彎, 璨然若星。
那年先帝駕崩, 一幹皇親國戚進宮守靈,他睡到半夜悄悄爬起, 想去找小舅玩, 卻沒想到在別院偏房裡看到他在洗澡,他一時起了玩心,偷偷溜了進去,趁小舅不注意拿走了他地上一件衣裳。
等摸出了房,湊到月下一看,他才發現手裡的衣裳竟是一塊白布。
他有些奇怪,卻也沒多想,隻偷樂著回了房,等著小舅氣急敗壞地去抓偷衣賊。
但卻一直沒傳來動靜, 後來小舅也一直沒聲張過這件事, 他便也一直留著這塊白布,直到他長大了些, 知道有一樣東西叫「裹胸布」之後……
他命人將這塊布改成了五樣小件,白色的頭巾、白色的腰帶、兩隻白色的衣袖,還有一塊白色的錦帕……
鄭國舅, 哦不, 皇後在水裡暴力發飆!
那騷泡的一身居然是這麼來的!他怎麼好意思在她面前晃蕩!
「你這個無恥的淫……」
聲音又被堵住了, 漆黑的眼眸笑得無限溫柔。
其實太陽和月亮一直都在同一個天空。
其實他們早就是一家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是金雀, 他是黃雀, 黃雀這輩子吃定了金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