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裹著小腳的女人,舊時代的產物。
新中國成立了。
聽別人說,女人也可以申請離婚。
出門買菜的時候,滿街紅旗獵獵作響,我鬼使神差地領了一張離婚登記表。
我的丈夫有兩個妻子。
一個是我,一個是舒情——
留洋千金,他明媒正娶的太太,他一生的真愛。
我踩著小腳,給他們做了四十三年的飯。
卻從不上桌吃飯。
一個尋常的清晨,我砸碎了燒飯的鍋。
決心叛逃。
01
我給一家人做好了飯,就退回了廚房。
灶臺上放著一個孤零零的碗,盛著我的飯。
我的碗和家裡其他人的碗不一樣,更小更破,單獨放在角落。
我的腳也和家裡其他人的腳不一樣,更小更破,因此我隻能住在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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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廳裡一共十張椅子。
分別屬於我名義上的丈夫沈崇明,她的妻子舒情,以及他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
剩下的三張,是留給客人的。
裹著小腳的女人不配擁有椅子,也不配上桌吃飯。
哪怕他的兒子,是我給他生下的。
我端起飯碗,就聽見外頭兒子沈原在抱怨。
「來來回回就這幾道菜,吃都吃膩了。爸,和阿水說說,換換花樣啊。」
兒子是我的生的,但是他的母親卻是舒情,名牌大學文學院教授。
不是一個圍著灶臺轉ẗṻ₅了四十多年的老媽子。
因此自牙牙學語至成家立業,他隻叫我阿水。
「是呀,爺爺,壞阿水,老是給寶寶吃一樣的飯菜!。」
兩個龍鳳胎孫輩兒也應和著他們的爸爸。
從他們出生到現在,一直是我在帶。
每天一睜眼,就是喂奶洗尿布。
可他們不叫我奶奶,隻叫我阿水。
「阿水,過來一下。」
沈崇明素來疼愛孫子孫女,揚聲喊我過去。
我忽然覺得厭煩無比,生平第一次,砸了手裡的碗。
還不夠。
我高高舉起用了七八年的鐵鍋,重重砸在地上。
頂著眾人錯愕的目光,我踩著小腳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02
沈崇明後知後覺,將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
「阿水,怎麼回事?」
桌子正中是我做的青菜瘦肉粥,是我天不亮就起來熬的。
米粒晶瑩、軟軟糯糯,混在乳白色的米湯裡,輕輕一攪,肉香四溢。
蒸籠裡是我昨晚包的香菇豬肉陷兒的包子,掌心大小,軟白飽滿。
每一個褶兒都透著可愛,頂起中間小小的一揪面團。
還有時興的面包、豆漿、削成小兔子形狀的蘋果……
沈家人在吃上要求嚴格。
早餐要營養豐富,午飯和晚飯,要八菜一湯。
沈崇明愛蔥蒜,舒情不吃香菜,兒子兒媳嗜甜,兩個小家伙每頓飯都要看到小兔子蘋果。
我記得每一個的口味,唯獨不知道自己的。
剩菜是什麼我就吃什麼,我沒有自己的口味。
「哪兒來這麼多抱怨,吃飯人難道比做飯的人還要辛苦嗎?」
我喃喃自語,擦了擦手,從圍裙的兜裡拿出離婚申請表。
小心翼翼地展開,遞給沈崇明。
「新時代了,女人也可以離婚了。老沈,我要和你離婚。」
沈崇明覺得我不可理喻,「阿水,離婚了,你踩著小腳,能去哪裡呢?」
我病態地用圍裙擦手,想要擦去指縫裡逗留幾十年的油煙味。
ţūₔ「不用你管,總有地方去。」
「我答應了你的父母要照顧你。」
沈崇明將離婚登記表撕了個粉碎,「阿水,以後離婚的事情,不要再提。」
03
在前朝,我曾是大戶人家的閨秀,還未出生便與沈崇明定了親。
和很多女子一樣,我受規訓長大。
小小年紀就纏了一雙三寸金蓮。
讀女訓、女戒,學針黹女工,持家之道。
後來洋人來了,山河破碎,沈崇明偷跑去留洋。
再見面,他意氣風發,騎馬走在街上。
他上門退婚,說自己在國外已經登記結婚。
他與舒情相識於異國,救國的理想讓他們走在了一起,相知相許。
許一人,亦許國。
父親發了好大的脾氣,當下便重病不起。
彌留之際,他吊著一口氣遲遲不咽下,逼迫著沈崇明松口娶我。
這世道太亂了,容不下一個小腳女人。
沈崇明隻得答應。
沒有鳳冠霞帔,沒有三媒六聘,我們對著父親的靈位拜堂成親。
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走到哪裡就把我帶到哪裡。
舒情因為我和他爭吵過不下十次,最終還是妥協。
我知道自己是個老舊的人,他們說的未來,說的理想,我都聽不懂。
我沒上過新式學堂,學生們走上街頭遊行的時候,我隻能站在街邊觀看,幫路過的女學生撿起掉落的發卡。
我想還給她,可她走得太快,小腳追不上她。
我回到了閣樓,閣樓很小,隻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
我躺在床上,硬邦邦的,陳舊的紙味縈繞在我鼻尖。
說是床,其實也不是。
準確地說,是用書四四方方堆疊成的床。
四十幾年來,他們看什麼書,我就偷偷學著看。
我渴望著有一天,能和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前暢談。
談民主與科學;Ṭū́₊
談自由與未來;
談革命與戰爭;
談祖國Ṱùₒ的復興與繁榮……
我不止一次試圖加入他們的談話。
可每次我一說話,他們便默契地閉上了嘴巴。
我讀懂了他們的看向我的表情。
一個隻會做飯的小腳女人,懂得什麼?!
可就算再小的腳,也是腳。
隻要有腳,就會向前走,走到陽光下。
點著煤油燈,我試圖用漿糊黏上被沈崇明撕碎的離婚登記表。
04
樓下一陣嘈雜,沈崇明和舒情又在吵架。
最近他們老是爭吵,因為舒情的工作問題。
舒情想辭去文學院院長的職務,繼續攻讀物理。
說起來,她出國留學,學的是物理並非文學。
後來成了沈崇明的太太,為了家庭,不得不棄理從文。
可她對物理學的興趣不減。
幾十年了,每個沈崇明熟睡的深夜,她都坐在客廳來不知疲倦地演算。
眼中依舊是少年時初見的滾燙。
那是理想的火焰。
爭吵結束,開始摔鍋碗瓢盆了。
下一秒,我的房門被推開,沈原衝進了我的屋子。
「阿水,爸媽又在吵架,你去勸勸。」
我低頭在碎紙紙上塗滿漿糊,慢吞吞道:「又不是第一次吵架,等會兒就好啦。」
沈原見我不上心,劈手撈起我粘了一半的紙再次撕碎。
「這次不一樣!你聽聽這動靜,兩個孩子都嚇壞了,你沒聽見他們嚇得直哭嗎?」
我不言語,他拉起我就往外走,「你去勸勸,去勸勸啊!」
他自己不想去,因為他們每次吵架都沒個輕重,總是勸架的人遭殃。
這次的動靜果然不同凡響。
我被沈原拉下樓的時候,沈崇明已經捂著心髒躺倒在地,口吐白沫。
還好搶救及時,於他性命無礙。
所有人都很忙,忙於工作、忙於學業,照顧他的任務,又落在了我的頭上。
沈崇明躺在床上無法講話,脾氣變得越發乖張。
動不動就砸盤子摔碗,鬧絕食。
我知道,他在鬧別扭,他氣舒情不來看他。
兒子兒媳也不來看他。
整日對著個小腳女人,散發著陳腐的味道。
沈崇明住院的一個月,我不曾睡過一個囫囵覺。
白天要在醫院伺候沈崇明,給他端屎端尿,擦拭身體,忍受著他無窮無盡的壞脾氣;
晚上回家要給剩下的人準備一日三餐。
有一天晚上我照鏡子,忽然發現自己臉上溝壑橫生,蒼老成了一片樹皮。
但這個家裡除了我方寸大亂,其他人的生活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
沈崇明住院的第二個月,他可以自己從床上坐起來,也能說話了。
天氣好的時候,還叫我攙扶著他,繞著醫院走兩圈。
他就算是老了,也還是極高的個子,壓得我搖搖欲墜,連帶著他也前後搖晃。
「你啊,」他似乎頗為無奈,「一雙小腳,還不如拐杖。」
他對我,總是平和而克制的,很少有對我高聲呵斥的時候。
他會和舒情吵得不可開交,但對於我,總是保持著一種主人家的矜持與疏離。
「崇明,你是崇明?」
對面,一個頭發灰白的老人坐在輪椅上,驚喜地叫住了他。
「孟郊?」沈崇明似乎也有些不敢確認,「一別,有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多年的摯友未見,總有說不完的話。
孟郊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這是你家的佣人?二十多年前我好像就看她跟在你和舒情身後。你們夫妻倆,夠長情的啊,佣人都用一輩子。」
沈崇明笑了笑,沒有說話。
「老朋友,打個商量吧。我那護工今天有事回家了,你家這佣人,能不能借我用兩天。」
「行啊,怎麼不行。」
沈崇明隨手拿我做了人情,答應得快速又輕松,像是餐後用牙籤剔除牙縫裡的菜。
我不止要伺候沈崇明和他的家人,我還要伺候他的老友。
幫一個不認識的老頭擦洗喂飯。
我從醫院回來,下了很大的雨,湿了我的鞋子,也湿了我的裹腳布。
我躲在小閣樓裡,放開了我的雙腳。
腳背高高隆起,腳趾詭異而扭曲地貼著腳掌。
就因為我殘缺的腳,就隻配得到殘缺的愛嗎?
我的裹腳布無處懸掛,他們不讓我掛在陽光下晾曬,我隻能掛在逼仄的窗邊。
兩條裹腳布在燈下影影綽綽,像是兩條上吊的白綾。
天蒙蒙亮,我坐在辦事處門口,等著開門。
「同志,」我舔了舔幹裂的嘴角,局促道:
「我想離婚,但是登記表,被我弄丟了。」
05
其實是被沈原撕得太碎,我粘不起來。
女同志新奇地看了眼我的腳,又看向了我,隨手從抽屜裡拿出來一張嶄新的登記表,遞給我。
我佝偻著腰,連連道謝。
「婆婆你為啥要離婚?公公對你不好?」
「哎。」我局促地點點頭,「想一個人過。」
「一個人的日子可不好過,你有什麼營生沒有?」
好心的姑娘是擔心我一雙小腳,沒男人養,會餓死街頭。
「有一個人欠了我很多錢,我準備去討回來。」
姑娘聽了這才放心,「婆婆要不要我幫你填?ƭùₙ」
她是擔心我不認得字,也不會寫字。
我笑了笑,「不用。」
我一筆一劃寫下了我的名字——蕭若水。
路有三千裡,春容若水濃。
我這雙小腳啊,要走自己的路咯。
小姑娘湊近了看我寫字,很是驚疑的樣子。
「婆婆你這字寫得也太好了,以前怕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我低頭看我寫的字,行雲流水,瀟灑暢意。
沈崇明和舒情都寫得一手好字,我想跟上他們,躲在閣樓裡,也練了幾十年的字。
這也是我出嫁以後第一次在人前寫字,為了離婚。
沈崇明出院回家,我做了一大桌菜。
飯桌上依舊沒有我的位置。
等他們都坐定,我拿出離婚登記,放在沈崇明面前。
「我要離婚。」
沈崇明抿著嘴,將登記表放在一旁,嘆了口氣,很是無奈的樣子。
「阿水,我們都沒有登記結婚,怎麼離婚?」
舒情對我們的談話並不關心,已經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曾幾何時,沈崇明就連多看我一眼,她都要大發雷霆,控訴他的不忠不貞。
我恍然大悟。
原來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妻並不算成親。
原來我和沈崇明自始至終都是路人。
那這四十三年,困住我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伸出雙手,掌心向上,向他索取。
這是我第一次,對他提出要求。
「既然不是夫妻,那我白白給你們一家幹了四十三年活,把工錢給我。」
他覺得荒唐,「你說什麼?你照顧自己的兒孫,要什麼工錢?」
「他們都叫我阿水。」
他的母親,他們的奶奶,不是我。
是舒情,是沈崇明登記在冊的愛人。
舒情婚後查出來不能生育,沈崇明就讓我生了一個兒子。
我和沈崇明僵持不下,舒情忽然捂著肚子,衝進了廁所。
接著是沈原,還有他的妻子。
所有吃飯的人都捂著肚子,叫苦連天。
「你下毒?」沈崇明痛心疾首。
「巴豆而已。你如果再不給工錢,下次摻在飯裡的,就不一定是什麼了。」
「你走了,就再不能回來。你不要後悔!」
06
我從沈崇明家搬了出來,拿著他給我的工錢,租了個小院子。
小院子雜草重生,我花了兩天時間,將院子休憩整齊。
還用竹竿搭了高高的晾衣架。
在陽光最好的地方,我要曬我的衣服,曬我的被子,曬我的裹腳布。
屋子不大,我卻置辦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桌子,以後是要交朋友的。
要和朋友四鄰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我還有了書櫃,有了正兒八經的床。
離開了沈崇明以後我才發現,原來我最喜歡吃的,是包子。
難怪我以前總是熬夜蒸了一屜又一屜。
這天家裡來了兩個小偷,一人偷了我兩個包子。
我拿起笤帚將他們趕到院子裡,才發現是沈崇明的孫子和孫女。
包子塞進嘴裡,鼓鼓囊囊的,像是偷燈油的小老鼠。
「為什麼來我這裡偷包子?」
我彎著腰問他們。
哥哥說:「因為餓,阿水你什麼時候回來呀?新來了兩個佣人,她們做飯都不好吃!」
我搖了搖頭,「我不會再回去了。」
妹妹鬼靈精怪,眼睛滴溜溜轉。
「那……我和哥哥以後能找你吃飯嗎?」
我點點頭,「你們放學路過,可以來這裡拿兩個包子吃。」
兩個小家伙兒每天都來。
最開始幾天,他們吃到剛出鍋的包子,就很開心。
可沒過多久,便又開始挑剔。
頂著一雙髒手,在每個包子面皮上留下漆黑的指印。
在物資匱乏的日子裡,吃一半丟一半。
「阿水,怎麼每天都是包子,吃都吃膩了!」
很快,我就聽到了同樣的抱怨。
我將碗重重一放,第一次對他們發了火。
「什麼阿水,你們應該叫我奶奶!再不濟,也該叫聲婆婆。」
「我才沒有你這樣裹小腳的奶奶呢!」
小小的少年漲紅了臉,恨不得蹦三尺高。
「那你們以後都不要來了,再也不要來吃我的包子。」
「誰稀罕!」
他們走了,我一個人吃掉了被弄髒的包子。
吵架的第二天,他們還是來了,沒有進門,偷偷砸破了我的窗戶。
第三天,又弄壞了我的門……
第四天,我在街角撿到了一隻快要餓死的狗。
站起來有一人多高,卻餓得像是一根油條。
他們說,它叫阿黃,因為太能吃,主人不要它了,也不讓它回家。
它也不走,就守在這兒等主人回心轉意。
怎麼這麼窩囊?
我「嘖」了一聲,把它帶回了院子,喂它包子吃。
「你以後,就跟著我吧。」
它搖了搖尾巴,我就當它同意了。
隻是……阿黃這名字,和阿水一樣,太不吉利。
正值日暮,橘色餘暉披在他金黃色的毛發上,像是一塊閃閃發光的黃金。
這麼一條好狗,能吃能喝,威風凜凜,是看家護院的好手。
可不就是我在街上撿到的黃金?
「從今以後,你就叫撿金。」
不一會兒,撿金就幫我趕走了準時到訪的不速之客。
07
兩個小孩子頭一次吃了癟,回家就哭哭啼啼地向家長告狀。
說阿水養了隻大狼狗,看到他們就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