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原連夜砸開了我的門。
「阿水,你就這麼翻臉不認人?」
「兩個孩子是你帶大的,你怎麼忍心放狗嚇唬他們?要是留下陰影了,你能負責嗎?」
「你家兩個孩子天天在我這兒糟蹋糧食,還砸壞了我的窗戶,踢壞了我的門。」
我將罪證一一展示給他看,「既然來了,正好,賠給我。」
沈原找回了理智,意識到自己被那兩個小壞蛋擺了一道。
話鋒一轉,帶著些許可憐。
「阿水,回去好嗎?你走以後,爸媽吵得越來越兇,沒人敢去勸架,佣人來來走走,七八個了,沒一個稱心如意的。」
「哦,關我什麼事。」
我迎著他的目光。
「我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母親,不是誰的奶奶,為什麼要是誰的佣人?」
「你們一家,是好是壞,跟我沒有關系。」
夜深人靜,我的聲音不大,卻傳得清晰且遙遠。
沈原狼狽地張望,讓我小聲一些。
「噓!低聲些,被人聽見,丟人現眼!」
撿金看他不順眼,衝他吠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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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愁有氣沒處撒,一腳將撿金踹的老遠。
「你敢打它!」
我抄起笤帚,重重打在沈原身上。
「你算什麼東西,竟然打我的狗!」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你是老娘生的,處處嫌棄老娘,狼心狗肺的破玩意兒!」
我追著沈原跑了三條街。
連打帶罵,他越不想讓人知道,我偏讓所有人都知道。
他沈原,有個小腳的Ṭúₑ娘!
08
我照常出門,多了不少人對我指指點點。
說什麼的都有。
說我是棄婦,是童養媳,被人始亂終棄……
我走到哪兒,議論就跟到哪兒。
街角新開了個掃盲班,缺一個教書先生。
我去應徵,負責招人的兩個男人看著我笑。
我寫了滿滿一黑板行書。
「我這水平,能教人Ŧŭ⁹不能?」
「能是能,」其中一個男人道,「可你一個女人家家的,還是個小腳,不好好待在家裡,相夫教子,拋頭露面算是咋回事?」
我指了指牆上掛的橫幅和大字報。
「為人民服務的婦女,為建設國家貢獻良多!」
「不分男女的朝陽事業,讓婦女也能擔當重任!」
「……」
我問:「這些是假的嗎?我不是婦女嗎?我不能當教書先生嗎?」
「不是……隻是你一個小腳當先生,是從來沒有的事兒。」
「我是小腳,那又怎麼了?」
「從來沒有的事兒,就是錯的事兒嗎?」
「我的裹腳布裹在腳上,你們的裹腳布裹在眼睛上!」
我走到桌邊一屁股坐下。
「去!把你們領導找來,我要和他說道說道。」
09
領導是個女同志,看見我寫的字,當即拍板,讓我去教掃盲班。
上課的第一天,我穿著新扯的布做成的衣裳,抹了很多頭油,搖搖晃晃走進了課堂。
裡面有二三十個男人,沒有一個女人。
所有的男人都盯著我的小腳,哄堂大笑。
「噗!果真是新時代了啊,小腳女人也能出來教書。」
「诶?咱們是不是要叫她先生啊,小腳先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不知道是哪個男人「嗬——呸」了一口痰,之後罵罵咧咧。
「奶奶個球兒,這年頭誰都能教書了,老子走了!」
「一個小腳,能教大家伙什麼?怎麼裹小腳嗎?」
「散了散了,在這兒聽她上課,還不如回家種地。」
很快我的學生就走光了。
我對著空無一人的教室,講了一整天的課。
下課以後,我提著藍布兜回家。
舒情提著行李箱站在院門前,撿金衝她龇牙咧嘴。
「阿水,我離婚了。」
有一瞬間,我以為我的耳朵也不好使了。
她又重復了一遍,「我和沈崇明離婚了,我實在想念你做的飯菜,就來了。」
「你們怎麼樣,和我沒有關系。我一點兒也不好奇。」
好吧,還是有點兒好奇。
「撿金,讓她進去吧。」
撿金這才悻悻地讓開了路。
我給舒情煮了碗面,她呲溜溜地吃了個底朝天。
「祖國建設需要大批科技人才,我向組織申請去西北科研,他卻扣下了我的報名單,動用關系不讓我走。」
「為了他,我教了一輩子書,文科非我所長,我也在講臺上講了一輩子。」
「年少亦有凌雲志,到頭來抵不過柴米香。這是我實現理想唯一的機會了。」
「我一定要去大西北!」
燭光搖曳,她說的擲地有聲。
影子倒映在牆上,如此堅決,如此濃重,與深夜裡埋頭演算的身影重疊。
「這麼些年,我對沈崇明失望透頂。曾經我們確曾相濡以沫,隻是現如今已經分道揚鑣。」
她喟嘆一聲,從包裡掏出幾張糧票,「阿水,多謝你的款待。」
我對舒情的感情很復雜。
她搶了我的男人和家人。
但反過來,何嘗不是我搶了她的男人和家人?
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我們每個人不論貧窮還是煊赫,都隻是其中的一粒沙。
我把糧票還給她。
「我這裡不是面館,不做你的生意。也不是佣人,不接受你的施舍。」
「你吃了我的面,要用勞動來抵。不勞者不得食。」
舒情在我這兒拖地又刷碗。
我點著煤油燈,備明天的課。
舒情幹完了活,好奇地湊了上來,問我在做什麼?
我慢吞吞的回答:「在備課。我現在是掃盲班的教書先生。」
「哈?」她很驚訝地樣子,挺直了腰。
我以為會在她的臉上看到輕視與鄙夷,卻不想,讀到了贊嘆。
「阿水,新時代的女性,就應該這樣。」
「舒情,」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要再叫我阿水,這不是我的名字。」
「那要叫你什麼?」
舒情很是困惑的樣子。
也是,在過去的四十三年裡,我一直是圍著灶臺轉的小腳阿水。
「我叫蕭若水。你可以叫我蕭先生,時興點兒叫蕭老師,也可以叫我蕭女士。我們關系微妙,就不必叫我若水了。」
她懵懵然地點了點頭,「好吧,若水女士。」
10
第二天,我的掃盲班準點開課,裡面多了一個學生。
是舒情。
她一個大學教授,闲著沒事幹,來聽啟蒙課程。
我不理她,專心致志地講。
考慮到學生的實際水平,我在家中練習了好多次,將每一個字講得淺顯易懂。
我在黑板上畫畫,我將漢字編成笑話……
我想讓我的學生,離開課堂走進生活的時候,時時能聯想到課上學過的漢字。
我講得口幹舌燥,拿起搪瓷杯大口喝水。
舒情撫掌,「若水女士,你是天生的老師。我自以為見多識廣,卻不想掉進了偏見的井,做了幾十年的井底之蛙。」
門口不知何時,聚集了幾個男人。
笑嘻嘻地看著我的小腳,指指點點。
我早已經習慣了這些惡意的凝視與議論,不做理會。
但是舒情卻抄起支在牆角的竹竿打了出去。
「打死你們這些狗眼看人低的畜生!」
原來高知急了也會罵人。
我有點想笑。
舒情氣喘籲籲地拿著斷掉的竹竿回來。
「你現在為人師表,不能動粗。但是我已經辭職不做老師了,那些下三濫再來,我幫你打走!」
我隻當她說場面話。
舒情這個大忙人,就算不做老師,也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
哪能天天都來?
別的不提,就說物理,就是她最重要的事。
11
舒情天天都來。
我問了她很多次。
她都笑笑不答,說這是一個秘密。
不僅如此,她還用大骨頭棒子收買了撿金,天天上我家蹭飯。
沈崇明和沈原來找過她很多次,都被她和撿金罵走了。
我的第二個學生,是一個小姑娘。
她說自己馬上就要成人了,下面有三個弟弟。
她梳著兩個油光發亮的麻花辮,腳上卻踩著一雙破掉的布鞋,堪堪露著腳指頭。
我拿針線幫她補了布鞋,才正式開始上課。
我在黑板上寫了一個「人」字。
接著又寫下了「男人」、「女人」。
我說:「男人女人都是人,人人平等,不分貴賤。」
我教她背三字經。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女人也可以如烈日驕陽,如璀璨明星。」
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說:「我叫田招娣。先生,你能不能教我寫我的名字?」
我搖了搖頭,「這名字不好。」
我轉身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
「田如星。」
「願你在人生的黑夜裡,為自己點亮希望的明星。」
小姑娘懵懂地看著我。
她說:「先生,我聽不懂,但我會牢牢記住,以後會懂的!」
空蕩蕩的教室裡忽然響起掌聲。
一個男人站在門口,不知道聽了多久。
他穿著中山裝,身後的人都對他畢恭畢敬。
「這個女先生講得很好嘛!怎麼班上隻有一個小女孩兒、一個老嬸子在聽課呢?」
12
來上我的課的人,越來越多。
大領導都說好了,能不好嘛!
消息不脛而走,那些從課堂上離開的男人,又回來了。
漸漸地,小小的教室就坐不下了,聽課的人堵在門口,烏泱泱一片。
可不論人有多少,我始終在第一排給如星留了個位置。
她是我的第一個學生,也是唯一一個女學生。
下課之後,我擦著黑板,如星遲遲沒有離去。
事實上,這幾天,她來得越來越晚。
我問她緣由,她卻什麼也不說。
她忽然問我:「先生,小腳是不好的嗎?」
我不可置否,「小腳是封建糟粕,當然是不好的。但裹小腳的人不是,大家都是平等的。」
「為什麼有人會喜歡小腳呢?」
她似是疑惑不解,訥訥站起來向我告別。
這孩子,怎麼忽然關心起小腳的問題了?
直到深夜,她哭著敲響了我的院門,我才知道,她家裡人逼著她裹小腳嫁人。
男方家境殷實,她嫁過去,不僅可以享清福,還可以幫扶三個弟弟。
但也要付出一些代價。
裹成三寸金蓮,滿足對方見不得人的特殊癖好。
「先生,救救我!我不想裹腳!」
我替她擦幹淨眼淚,護在懷裡。
院門被拍得震天響,是她的父母追了過來。
「招娣、招娣!你在裡面嗎?」
「來人吶,快來人吶——這個女人搶走了我的女兒!」
動靜越鬧越大,我被人抓起來,要帶回去問詢調查。
如星被她爹娘拉著,不讓她再跑。
「我是掃盲班的先生,我在救我的學生!」
我高聲辯解,可是無人聽我的辯白。
他們隻能看見我的一雙小腳,聽不見我的半點聲音。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將窄窄的路圍得水泄不通。
小車也無法繼續行進。
車窗搖下,我看見了熟悉的臉。
是沈崇明和他在醫院重逢的老朋友孟郊。
他是留洋回來的,高舉批判的大旗,投身救國的洪流。
他最瞧不起封建糟粕,最討厭小腳。
也許!沈崇明可以幫忙!
我不知自己怎麼做到的,歪歪扭扭地撲在他的車窗上。
蓬頭垢面,像一個徹底的瘋子。
「老沈!那個女孩兒要被爹娘裹腳,你幫幫忙!」
他看了我一眼,很是漠然。
「這是別人的家事,我管不著。」
害怕我再糾纏,他把車窗搖了上去。
我最後聽到孟郊問他,「她跟了你幾十年,確定不幫幫忙?」
沈崇明道:「她已經不做了。」
我悲哀地望著車窗後的他。
我愛過他,怕過他,恨過他,怨過他。
這是第一次,我瞧不起他。
年輕的蕭若水裹著小腳,搖搖擺擺追隨著沈崇明,妄圖追趕上他的腳步。
可隻知道三從四德,出嫁從夫,是走不快的。
她為了讓男人正眼看她一眼。
讀了很多書。
知道了民主與科學,平等與自由。
現在,她終於再不用追了。
小腳越走越快,走到了沈崇明的前頭。
13
我在看守所待了三天。
重獲自由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舒情。
「如星怎麼樣了?」
舒情遞給我一塊豆腐, 「她很好,組織已經介入了。她的父母再不敢給她裹小腳。」
我松了一口氣, 揉了揉幹澀的眼睛, 想不起來已經幾天沒合眼了。
「是你救我出來的?」
舒情說:「你出事以後, 我找了掃盲辦的幹事, 他們又匯報給了上面的領導, 引起了重視……」
「謝謝你。」
我真心實意的道謝。
「是我要謝謝你。」
我這才發現舒情提著行李。
「我要動身去西北了。臨走之前, 想跟你告別。事實上, 是你的出走, 給了我叛逃的勇氣。」
「耳順之年,我終於有勇氣去踐行年少時的理想。」
我Ŧů₁一路送她到車站。
「你還會回來嗎?」
「回不來咯!」她登上了火車, 衝我招手。
「我願俯首埋名,託舉祖國向上向前!他日祖國繁榮富強, 便是吾輩之榮光!」
火車長鳴,帶著舒情和她的信仰駛向遠方。
理想會蟄伏, 但不會熄滅。
14
我重新回到了課堂。
風雨無阻,教學不輟。
名氣越來越大, 很快便有人邀請我巡回教學。
我知道, 提條件的時刻來了。
開班授課可以, 但是我的學生裡, 必須一半要是女人。
掃盲辦的人道:「嗐!古人雲有教無類,怎麼到蕭先生這兒, 還有區別了。」
我反問他:「古人雲有教無類, 怎麼男人能讀書識字,女人不能?」
「能是能啊, 但那些女人不願來。」
「我看多半是家裡男人不讓來。說到底,還是你們思想工作沒到位。」
教學的第十年, 我開始帶徒弟。
畢竟我年歲已經不小了,總得後繼有人。
文化教育不能中斷。
我沒有舒情的消息。沈家的消息,倒是偶爾聽說一點。
聽說沈家的雙胞胎被家人慣壞了, 在學校裡頻頻尋釁滋事,最終遭到了開除。
聽說沈崇明又病了一次,成了半癱, 徹底不能說話, 再也離不開輪椅。
沈原忍受不了沈崇明的喜怒無常,死氣沉沉的老人味兒, 帶著妻子孩子搬了出去, 自此失去了下落。
我在學生的陪同下正要參加教學論壇。
被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圍著, 我的心情也雀躍起來。
我樂得看他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其中一個女孩兒指著報紙上的相片給我看,「先生,您上報紙咧!」
照片上是一個滿頭銀發的女人, 一身藍布衫,別著黨徽,踩著小腳站在三尺講臺, 背靠著黑板, 面對著學生。
「我的理想, 就是成為和先生一樣的人!」
「我也是!」
「你別老學我,我也是!」
我和學生們正說笑著,一個坐輪椅的老頭忽然從我身邊路邊。
沈崇明已經衰老得不成樣子, 雙眼渾濁,極其畏光。
啊啊啊地說不出清楚的話,隻著急著讓人將他推到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我與他擦肩而過。
從陰涼地走到了陽光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