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宮那年,不慎衝撞了貴妃的儀仗。
為寬慰貴妃,皇帝向她許諾,此生永不幸沈家女。
君無戲言,沒多久,我便被遣去了最偏遠的落霞軒。
三年都不曾面聖。
就在我覺得如此一生也不錯的時候。
皇帝為避雨,踏進了我的宮門。
1
三月初四,是貴妃的生辰。
各宮都熱鬧得很,位份低一些的,铆足了勁想弄出點別出心裁的禮物獻上去,討貴妃一笑。
位份僅次於貴妃的,便瞪大了眼睛看熱鬧,巴不得出點什麼差錯。
而這些,同我是沒什麼關系的。
因為我雖是皇帝的女人,卻並無位分,也從沒見過皇帝。
入宮三年,還隻是個秀女。
倒也省了心了。
不過,我有別的事要忙。
我必須在宮門下鑰前,將我這半個月做的繡品送到太醫院的孫太醫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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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個月這個時候要去給柔妃請平安脈,會經過御花園,我隻需要在那裡等著,便可以偷偷將東西交給他,讓他出宮幫我換些銀子進來。
在深宮裡,像我這樣無寵的宮妃,沒有銀子簡直寸步難行。
可這日,我剛將東西交給他,回落霞軒的路上,便下起了大雨。
我一路小跑回去,還沒來得及進去將這身宮女的衣裳換下來,便聽到後頭傳來一道尖細的嗓音,帶著怒氣對我道:「跑什麼呢,叫你好幾聲了,還不去收拾院子,陛下要避雨!」
這是陛下身邊的總管太監,劉公公。
我嚇得立馬將頭低了低。
隨後迎著雨,屈膝朝來人行了禮,道:「是。」
說著,不敢多留一刻,便連忙進了屋,收拾起來。
可是,再怎麼收拾,還是寒酸得厲害。
內務府從來不管我,這裡頭現在別說茶,連熱水都沒有。
這雨下得未免太不是時候了。
居然招了這麼個活菩薩過來。
果然,那道明黃色的身影進來後,連坐都沒有坐,更沒有看我,隻是在檐下站著。
我站在後頭,身上的衣裳湿透了,不由自主地咳了一聲。
然後便感覺到有一道目光長久地落在我身上。
過了好一會,這道目光的主人才開口,嗓音清潤好聽,卻極具威嚴,道:「你是這兒的宮女?」
2
我身上還穿著宮女服。
除了是,也沒有別的答案了。
若說不是,那麼旁人便會想,好好的一個秀女,為何會穿著宮女的衣裳,還私下出去了一趟。
去幹什麼了?
又見了什麼人?
我想著,反正我跟皇帝以後也不會再見了,低聲應下來。
他似沒想起這裡住的是誰。
聲音中帶了點不悅,問:「你的主子是誰?」
我聽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皇帝,九五至尊,無論去哪,所有人都該出來拜見他。
而現在,落霞軒的妃嫔居然避而不出,隻讓個宮女在這裡唯唯諾諾地伺候。
我暗暗地呼了一口氣。
深覺大禍臨頭。
我剛誠惶誠恐地叩了下頭,準備編個理由,劉公公便先出了聲。
「陛下,這住的隻有一個秀女,姓沈。」
皇帝蹙了下眉。
他上一次大選是登基那會,已經是三年前了,隻選了十幾位秀女入宮。
早就各自封了位分。
怎麼這個犄角旮旯裡,倒還多出來了個秀女?
「陛下,三年前,有個秀女頂撞了貴妃娘娘。」
這話一出,皇帝的神情略Ṭü⁸微怔了一瞬,俊朗如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了然,淡聲道:「哦,姓沈是吧。」
「她身邊,隻有你這麼一個宮女伺候?」
我連忙道:「是。」
皇帝頓時沒了再問的興致。
似乎也明白過來,這個地方為何會這麼冷清了。
因為他三年前親口向貴妃許諾,這一生都不會再臨幸沈家女。
皇帝金口玉言。
我這輩子,在宮裡哪怕活到七老八十,也不會有見到他的那一日。
就算我容貌再出眾,再如何勾引獻媚,高高在上的天子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因為,那是他自己親口起的誓。
哪有為了一個女人破例的道理?
3
這場雨下得,實在太久了。
我在一旁站著,腿都快發麻了,頭也越來越昏沉。
皇帝也沒開口讓我去換件衣裳。
然後,我就暈倒了。
暈倒之前,還下意識扶了前頭的皇帝一把。
可這人太不近人情,隻愣了一瞬,便極快地推開了我。
然後,我就摔到了地上。
再醒來,雨已經停了。
我還躺在原地,姿勢很是不雅。
伺候我的宮女叫雲霧。
是我當初從沈家帶來的,已跟了我十幾年。
她先前去了御膳房,又趕上大雨,這會兒才回來,見我這樣,連忙將我扶起來,然後嘆țű̂₇了口氣,指了指桌子。
「給你帶的粥。」
「好在還能用繡品賣些銀子,御膳房那邊很少為難咱們。」
我換下湿衣裳,又喝了粥,這才睡了一覺。
等醒來,便聽雲霧說,方才雨堪堪停了沒一會,皇帝便在御花園邂逅了徐貴人。
這不,一覺醒來,徐貴人就成了徐婕妤。
雲霧嘆著氣跟我說:「這宮裡的女人各有際遇,百花齊放,唯獨你……」
唯獨我,不會有出頭之日。
4
我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
隨意安撫了她兩句,便準備起身。
躺得久了,後背疼得厲害。
然而,雲霧卻突然將一塊帕子放到了我面前,道:「對了,這是你的帕子嗎?之前怎麼沒見過。」
我看向她的掌心。
入目所及,是一方雪青色的帕子,上頭繡著竹子,繡工很好,用的是今年才上貢的蜀錦。
很顯然,這不是我的。
想到一種可能性,我的臉色白了下來,然後看向雲霧,道:「這可能……是陛下的。」
雲霧被嚇到,手抖了一下。
我抿唇,將方才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她。
她問:「那怎麼辦?如果陛下遣人回來找……」
我攥了下那方帕子,看著外頭的夜色,緩緩道:「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日以後,我提心吊膽了好些日子。
卻一直不見皇帝的人過來尋帕子。
這才終於放下心來。
然而,有一日,我正準備睡下,宮門外便傳來了敲門聲。
聲音又急又大。
然後我聽到一道熟悉的尖細嗓音。
「開門,是陛下。」
雲霧正要開門的手僵住。
我攥了下手心,告訴她:「回去躺著。」
「把你的外衣給我。」
那日,我摔到地上,皇帝和他身邊的人或許已經看到了我的模樣。
如今,隻能將錯就錯了。
我打開門,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到一道隱含怒意的聲音。
「朕那日過來,丟了一方帕子,你看到了嗎?」
我彎著腰,故作思索,半晌才道:「可是一方雪青色的帕子?奴婢還以為是沈秀女的,就收起來了。」
皇帝冷笑了一聲。
「是朕的。」
「去拿來。」
5
我的動作很快,沒多久便折了回來,雙手奉上了那方帕子。
劉公公連忙道:「陛下您瞧,帕子還好好的呢,貴妃娘娘知道了,也一定會歡喜的。」
我這才明白,今夜的皇帝為何如此盛氣凌人了。
原來,這方帕子是貴妃送他的。
方才,貴妃問起這帕子,皇帝拿不出來,貴妃便使了小性子,還提起了近些日子頗得盛寵的徐婕妤,又是委屈,又是哭鬧。
說皇帝根本沒將她放在心上。
兩人就這麼吵了起來。
皇帝出了貴妃的宮門,便一路找了過來。
我默默站在原地,將腰彎得更低了些。
卻不想,皇帝卻遲遲沒接帕子,而是凝望著我,許久後,才沉著嗓音開口。
「朕記得你,上回險些暈到朕懷裡。」
「抬起頭來。」
我明白了,上一回,我摔倒後,他並沒有回頭看我。
這一夜無風無雨,唯有明月高懸,恰好將女人的一節皓腕照得纖細至極,仿佛一伸手就能握斷。
再仔細看,腰身玲瓏,螓首低垂。
哪怕沒看到臉,也能知道,定然是美的。
而尊貴如天子,說出這樣的話, 不難猜出,是起了怎樣的念頭。
若放在三年前才被遣來這裡時,能發生這樣一幕,我應該會很高興。
可如今站在這裡的我,已然經歷三年冷遇,將心態磨得很平,不再妄想,不願乞求那一點君王的愛。
更何況,他若知道,我其實是那個早就被他厭棄的沈家女,一定會生氣。
這是欺君之罪。
難不成,還要再暈一次?
我剛冒出這個念頭,外頭便傳來一道聲音:「陛下,貴妃娘娘派人來尋您了。」
這話落下,皇帝輕輕哼了一聲,也沒再管我,道:「走吧,算她還有點良心。」
說著,便隨手拿過我手中的帕子,放在懷裡護好,轉身走了。
6
經過這麼一鬧,皇帝又接連在貴妃宮裡留宿了半個月。
可憐徐婕妤才剛冒出頭,便被壓了下去。
而我,大概是見多了這種事。
心裡竟然半點波瀾都沒有。
有那麼一瞬,覺得我如今這樣其實也不錯。
我母族勢弱,沒有背景,又注定這輩子得不到聖寵,便沒有人會記得我,將我放在眼裡。
就是在這個時候,這個春日裡的第二場雨,來了。
雲霧發了整整一日高熱,我使銀子弄了幾副藥,卻都沒什麼用。
我便想著到御花園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孫太醫。
我記得,他那裡有一種藥丸,治風寒很有用。
我運氣不錯,倒真的遇上了。
孫太醫將隨身帶的藥丸給了我後,看了我片刻,又道:「那位昨日回來了。」
我抬起頭。
他的聲音在雨中很低,又帶了點無奈。
「他讓我轉告姑娘,他會想法子讓你出宮。」
7
因著惦記雲霧,我回去的時候走得很快。
一時沒注意腳下,居然差點摔了一跤。
剛站直身子,便聽得不遠處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那人站在亭子裡,身形挺拔,清冷如玉。
隔著雨幕,他的聲音有些令人辨不真切。
「是你。」
「怎麼總是站不穩?」
「到朕這來。」
……
我心裡緊了緊,捏著手中的傘,走過去。
我能感覺到,他的心情很差。
比那日夜裡來找我要手帕時,還差。
那時的怒意浮於表面,像是故意想讓人看出來一樣。
現在卻不同。
我俯身行禮:「陛下。」
和之前兩次的前呼後擁不同。
這回,他穿著常服,身邊一個人也沒帶,倒頗有幾分世家公子外出賞雨的模樣。
他看著我,像是起了什麼興致,道:「今日這雨下得大,旁人都閉門不出,你卻跑了出來,還走得這麼急,是要做什麼?」
說完,他並沒有等我回答,便輕輕地笑了一聲。
「罷了,當朕沒問。」
我微微松了一口氣,正想告退,他卻又開了口。
「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你卻不想做朕的女人,為什麼?」
他……看出來了?
那日他讓我抬頭時,我的遲疑,如今他讓我近前時,我的不願。
我應該否認的。告訴他,並沒有這樣的事,我是願意做他的女人的。
可我抿了下幹澀的唇。
「正因如此,奴婢不敢冒犯陛下。」
正因他太尊貴。
太遙不可及。
皇帝愣了愣,似乎被取悅道,笑了下。
「朕姑且信你這一回。」
「去吧。」
「明日夜裡,朕在這裡等你。」
我的腳步頓住,道:「是。」
這一次,他依舊沒有看到我的模樣。
可卻一眼認出了我。
還讓我明日再來。
或許,這隻是他隨口說出的話,明日我來了這裡,根本見不到他。
可他是天子,他說了,我就得照做。
而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日是他母妃的忌日。
皇帝的生母,是當年冠絕天下的容妃,聽聞她其實早就有了心上人,卻被先帝強留在了宮中,然後生下了如今的陛下。
陛下尚且年幼時,容妃便鬱鬱而終了。
8
次日,我來時,皇帝早就到了。
他身旁依舊沒有任何人。
我一路走來,也沒瞧見宮女或者太監。
顯然,皇帝早就吩咐過了。
今日,此處隻會有我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