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負手而立,並沒有回頭看我,而是自顧自地看月亮。
許久後,才道:「你過來,到朕面前來。」
我本來想過,要不要在臉上做點手腳。
可走出落霞軒的那一刻,到底又改了主意,將臉上的紅點子洗掉了。
在他面前耍心眼,太冒險了。
越是這樣,才越顯得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伸出手,撫向我的下巴,然後微微使了些力道,將我的臉,毫無遮掩地展現在他眼前。
看清我的模樣,他的眉目微凝,神情也變得晦暗不明。
手卻依然放在我的下巴,並沒有要松開的意思。
過了好一會,我才聽到一道輕笑聲。
他的眉目也漸漸舒展開來。
「又不醜,為何不敢讓朕看?」
9
我不知,高高在上如天子,為何會有興致逗弄一個宮女。
但事實就是如此。
臨走的時候,他垂下眼睫看我,唇角噙著一抹笑,問我:「你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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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許你一個前程,準你來御前伺候,如何?」
我愕然抬頭,看清他幽深的眼眸。
這對一個宮女來說,確實是極好的前程了。
可我的真實身份,是四品官家的庶女,他曾親口說過,此生都不會再寵幸我。
當初我被皇帝厭棄一事傳到宮外,沈家嚇得連夜便讓人給我遞了話,說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讓我在宮裡安分守己,不要再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我姓沈,單名一個央字。
千燈照夜,亭上有風起。
今夜的皇帝,很有耐心。
他見我不答,又低聲問道:「不願意?」
我深吸一口氣,突然跪下來,道:「不是奴婢不願意。」
「隻是,奴婢跟了沈秀女這麼久,主僕情深,實在是舍不下她。」
皇帝似乎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凝了凝眉,然後伸出手,將我扶了起來。
他的手有些冰涼,同他的人一樣。
話至此處,高高在上的帝王終於淡了情緒,他悠悠道:「她倒也可憐。」
他的神情冷峻,卻又像是有些動容。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座破敗的宮殿。
還有無寵的秀女可能會在宮中經歷的種種不平和磋磨。
他笑了下,聲音溫醇:「那你便先跟著她吧。」
我被他輕握住的手一瞬間變得僵直。
這句話說得模稜兩可。
我卻有些不安起來。
10
我回去的時候,腿都是軟的。
誰能想到,三年都見不到一面的人。
短短幾日,連著見ṭŭ̀⁰了三面。
今日,還對我說出那樣的話。
實在讓人膽戰心驚。
不過幸好,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過皇帝。
因為,寧嫔有了身孕。
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自然馬虎不得。
所有人都說,若真能平安誕下孩子,寧嫔這次,恐怕要封妃了。
選秀那會,眾多秀女中,唯獨我同她的家世最差,被分在了同一個院子。
她性情溫和,我常常為她出頭,一來二去,便有了些情誼。
後來,她被召幸,我移宮。
便再也沒見過了。
雲霧說完,不由感慨道:「誰能想到,當初那樣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個人,能走到今天。」
是啊。
貴妃獨寵多年,盛氣凌人,這些年來,誰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懷上孩子?
偏偏,寧嫔做到了。
不止如此,皇帝還親自下了旨,讓後妃們為寧嫔添福。
送些自己親手做的東西。
往年倒也沒我什麼事,可這回,皇帝卻突然問了一嘴:「宮裡是不是還有個秀女?」
「此事,知會那邊一聲。」
11
我思來想去許久,繡了個最不容易出錯的平安符。
送去寧嫔宮裡的時候,正逢貴妃從裡頭出來。
她同三年前並無任何不同。
依舊被簇擁在人群裡,高傲美貌,風華絕代。
隻是,她的面色不算好,看見我時,隻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便收回視線。
仿佛從來不認識我一般。
或者說,此刻的我,在她心裡,根本構不成半點威脅。
遠不如三年前那般,讓她如臨大敵,見到我的第一面,便決心要將事鬧大,逼得皇帝許下了那樣的諾言。
我在外頭等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有人出來告訴我,說寧嫔正在裡頭陪陛下用膳,隻怕沒空見我。
怪不得貴妃方才會那樣生氣。
「沈秀女還是改日再來吧。」
我早知道不會那麼順利,也沒多說什麼,便應了下來。
卻不想,才走出沒幾步,卻有人從後頭追上來。
是皇帝身邊的內侍。
看起來年齡有些小,應當才在御前侍奉沒多久。
他叫住我:「陛下方才知道您來了,特意叫奴才追過來,跟您說句話。」
「陛下說了,您身邊伺候的宮女是個機靈的,叫您好好善待她,將來少不了您的好處。」
我含笑應下。
然後親眼看到,皇帝的鑾駕,就停在不遠處。
他背對著我,身影疏離而冷淡。
方才來尋我的那位內侍此刻到了他跟前,不知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皇帝居然笑了一聲,然後輕抬了下手。
「不必讓她過來了。」
「走吧。」
親眼看到他離開後,我又折返回去,再次求見了寧嫔。
12
後宮美人如雲,繡藝精湛者亦不在少數。
可此次向寧嫔獻禮,卻隻有我的平安符得到了皇帝的嘉獎。
來給我送賞賜的,仍是那日的那位內侍。
他送完東西,並沒有立刻走,而是看了眼我身後的雲霧。
看完,似乎又有些不解,很久後才提點道:「此番陛下賞了您這麼多東西,秀女這兩日若得了空,可做些糕點什麼的,讓身邊的人送到御前謝恩。」
我點頭:「這是自然。」
他前腳剛離開,此事便在宮裡傳遍了。
免不了,又有人提起了三年前的事。
隻是到了夜裡,這些便全都被壓了下去。
眾人笑笑,道皇帝這次抬舉我,其實是打一巴掌再給顆棗呢。
因為,宮裡放了消息,說是封將軍得勝還朝,皇帝龍顏大悅,要大赦天下。
月末的時候,宮裡也會放一批宮女和沒承過寵的宮妃出宮。
建朝幾百年,放未承寵的宮妃出宮,這還是頭一遭。
名冊上,便有我的名字。
卻沒有雲霧的。
可她其實比我還要大幾歲,早就到了出宮的年紀。
13
次日,我去了趟御膳房。
這回,我沒有使銀子,隻提了提要謝恩一事,他們便將廚房讓了出來,還給我挪了兩個打下手的。
等做完糕點,已經是午後。
我沒有穿宮女的衣裳。
而是換上了自己的宮裝。
到了御書房外,外頭站著的宮女告訴我,皇帝還在裡頭跟人議事。
叫我進去在隔間裡先等著。
我一進去,隔著屏風,便聽到一道極為開懷的笑聲。
他們也無意遮掩,聲音不算小。
皇帝的聲音不疾不徐,帶著笑意。
「朕道你為何這麼多年都不願意成婚,原來是看上了她,這麼說起來,朕當年一諾,也算是成全了你。」
「正好,朕這些日子也早就有將她送出宮的念頭,如此一來,倒是兩全其美了。你我君臣多年,你這個人又孤冷得厲害,難得有個喜歡的人,朕一定成全你。」
殿中香爐繚繞,我驀然抬首,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嗓音,像擊玉般冰涼。
「三年未見,臣想知道,她如今可好?」
皇帝道:「巧了,她的貼身宮女此刻就在屏風的另一側,朕將她叫來,你隻管問。」
不等我反應,腳步聲便傳了過來。
緊接著,我便看到了先後進來的兩人。
皇帝看了眼我的衣裳,蹙了下眉,然後招手道:「你過來,同他講講,你家主子的事。」
我走到他們面前,卻遲遲沒有開口。
封越也看著我,眸光微凝。
此時無聲勝有聲。
皇帝突然冷笑一聲,眼眸深邃地盯著我,一字一句地問ţû₇:「朕讓你說,為何不開口?」
我咬牙,跪了下來:「陛下,其實……「
皇帝突然打斷了我:「滾出去。」
我隻能起身。
快要出門時,封越卻突然叫住了我:「央央。」
我頓步。
他沉聲:「沒什麼。」
14
我在外頭等了很久。
封越才從裡頭出來。
眾目睽睽之下,他並沒有同我說話,便離Ţŭ̀ₛ開了。
我跪在外頭,頭垂得很低,很久後,視線內才出現一角繡著滄海龍騰的衣袍。
他掌權多年,城府極深,此刻,卻像是被氣笑一般,慢聲問道:「沈央?」
我叩首:「是。」
他嘖了一聲:「進來。」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去,甫一踏進殿門,便被人挑起了下巴。
皇帝的聲音隱含怒意:「你可知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
我迎著他的目光,正欲開口。
他卻已經冷笑起來,吐字如刀。
「不如讓朕來替你解釋。
「那日,你穿著宮女的衣裳,偶然撞見了朕。
「你認為,此後都不會同朕有任何來往,又害怕朕問起你雨夜外出的緣由,便索性將錯就錯。
「是也不是?」
我點頭,回他:「是。」
「那好,朕問你。」
「你那日去見了誰?是封越的人?」
他緊盯著我,不放過我臉上的任何一絲神情。
我輕聲解釋:「是寧嫔。」
「臣妾同她有舊,那日私底下去找她,也是想尋她幫忙。」
「陛下若不信,大可去問她。」
皇帝不知道信沒信,手下的力道突然松了些,神情也不像方才那樣凝重。
「什麼忙?」
我小聲道:「這些年來,臣妾過得如何,陛下心中應當有數。」
他挑眉,道:「哦?」
「臣妾想向她借些銀子。」
這回,皇帝真的笑出了聲,他幽幽道:「要錢,甚至要權。」
「你來尋朕,豈不是更簡單?」
我被嚇到,跪倒在地。
他居高臨下地看我,好半晌,才喉頭滾動著,嗤笑一聲:
「可惜,你沒有這個機會了。
「在你來之前,朕已經答應,要將你許給封越。
「他用軍功交換,不要金銀,不要田地,隻求朕免了你的欺君之罪,這樣看來,倒是朕撿了個大便宜。
「兩個月後,便是出宮的日子,你走吧。」
君無戲言。
三年前如此。
如今亦是。
15
我跟封越,在這之前,其實隻見過兩面。
第一面,他年少潦倒,差點病死在街上,是我為他請了大夫。
後來,便是我進宮前夕,他已經在邊疆闖出一番天地,千裡迢迢趕回來,同我說了一句珍重,祝我將來能做人上人,還將孫太醫留給了我。
未曾料到,如今再見,我困守宮城,潦倒落魄,他位極人臣,以軍功為倚仗,免了我的罪責。
我沒有想到,他會為我走到這一步。
更沒想過,孫太醫口中所說,能帶我出宮的法子是這個。
我跪在皇帝面前,提起雲霧,道:「她已經到了出ẗų⁽宮的年紀,可這次出宮的名冊上卻沒有她……」
皇帝將我扶起來,注視著我,眸光犀利而幽深,像是要望進我的心裡去。
「你以為,她的名字為何沒在名冊上?」
是因為我。
因為先前的三面之緣。
雨夜初遇,深夜叩門,月下闲談。
他有私心,想將我留在身邊,這才願意放沈央出宮,全了那時我口中的主僕情分。
寂寂深宮裡,他嘆了口氣。
「罷了。」
「一個宮女而已,朕明日讓人將她的名字添上。」
當夜,內務府便往落霞軒送了許多東西。
好在人人都知道我快要離宮了,對此並沒有投入太多目光。
唯有寧嫔,借此機會也送了些首飾過來,讓人跟我說了一句話:「娘娘說了,從今往後,你們便兩清了。」
當年,若非她在宮道上推了我一把,我便不會在眾人面前衝撞到貴妃。
人心險惡,世事無常。
多年之後,我又用此事要挾,讓她在皇帝面前幫我圓了謊。
我點頭:「好。」
我私底下找到孫太醫,讓他替我向封越帶了一句話。
【娶我之事,是你吃了虧,若你此時後悔,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隔了兩日,孫太醫將封越的回信帶到。
他說:
【不虧。不悔。】
16
紅牆黃瓦,月落闲階。
眼看著祭祀的日子快到了,宮裡又開始忙了起來。
這回,我倒沒法躲懶了。
因著我先前給寧嫔繡的平安符得了皇帝的獎賞。
貴妃下了令,讓我再給皇帝和後妃們都繡一個。
為此,她專門將我召了過去。
我一進去,便不知被誰絆了一下,掌心磕到地上,劃了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