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顧止才意識到這段時間林之並不是真的接受了,他的平靜是裝的,他一直在壓抑著心裡的情緒。
一點一滴,從沒有真正宣泄出來過。
從天之驕子到如今的廢人,這樣雲泥般的落差常人是難以接受的。
更別提像林之這樣驕傲的人。
顧止想要回應對方。
想要給予他之前一直逃避,從未有過的回應。
他再沒有收斂劍氣。
天青色的劍光肆虐,隻一下便將青年震退了數米。
他喉結滾了滾,面色無常地咽下了那股腥甜。
然後林之低喝了一聲,再一次引劍攻擊了過來。
同樣的顧止依舊用了更重的劍氣回擊,疾風強烈,席卷著無數的飛花落葉,翩然似一隻隻蝴蝶。
在這一片蝴蝶之中,一隻折翼的飛鳥又一次從裡面重重破開,傷痕累累地倒下。
如今的林之和凡人並無區別。
以血肉之軀對抗金丹修者的劍氣,這與飛蛾撲火一般無二。
他顫顫巍巍站了起來,青色衣衫上沁透著血跡斑斑。
“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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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林之又引了命劍猛烈攻擊了過來。
若是再承受這樣的劍氣下去,他的身體很有可能會崩潰。
顧止想到這裡,準備不著痕跡收斂力道。
“你把我說的當耳旁風了嗎?!別侮辱我!”
青年眼眸紅得厲害,雪色長劍之上竟在最後凝聚了一道劍氣。
他足尖一點,御空蓄力攻擊了下來。
顧止下意識揮劍而去,然而意料之中的劍與劍碰撞的聲音不再。
林之在快要落劍的時候突然收了劍,閉著眼睛任由自己墜下。
“噗嗤”一聲劍入血肉,少年瞳孔一縮,連忙想要引回命劍。
林之雙手死死抓住了七煞,劍刃劃破他的掌心,殷紅的血色也沁滿劍身。
——一用力,將劍刺進了心髒!
“為什麼,明明,明明馬上就可以換靈根了,你馬上就可以重新握劍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想要抽回七煞,可又怕止不住血。
他看著躺在血泊之中的林之,那一次蕲州青年瀕死的恐懼又一次籠罩在心頭。
“你一開始就是騙我的,你根本,嗚嗚你根本就沒打算和我比試,你隻是想尋死……”
“我沒有騙你,我的確想和你比試……
隻是,你太厲害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
他疼得臉色蒼白,聲音也越來越輕,那雙眸子沒有多少焦距,卻一直注視著眼前的少年。
“你比我更有天賦,更有資質。”
“我是視劍如命,但是我更希望你能,你能站在最高的位置,我希望你能替看看,看看那無人能及的風景……”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以後一定好好修煉,我再也不會逃避了,我會站在最高的位置,我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修!”
顧止眼淚控制不住地落下來,一下一下砸在了青年的臉上。
感受著青年越來越虛弱的氣息,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所以不要死,求你不要死嗚嗚,你不是想和我比試嗎,我以後再也不會拒絕你了,隻要你想我們可以每天比試!你不是想看到我站在最高的位置嗎,我們一起登上去,我們一起看,一起看好不好嗚嗚,好不好?”
林之眼睫一動,一滴眼淚順著眼尾無聲滑落。
“……這些話,你為什麼不早些和我說?”
或許,我還可以再懷著飄渺的希望,苟且偷生得再久一些……
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他眼眸閃了閃,從少年的身上移開了視線,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天空。
一隻青鳥飛過,幾片落葉飄零。
他最後的呼吸隱匿在了熹微日光裡,悄無聲息。
幻象之中的顧止抱著青年哭得撕心裂肺,像個孩子一般毫無顧忌。
白穗靜默地注視著畫面裡無助的少年,眼前水汽氤氲,模糊了視線。
畫面一轉,時間過了幾日。
顧止將林之葬在了那棵海棠樹下,除了修行,得了空闲都會來這裡坐著。
從天黑坐到天明,再去修行,到了晚上再過來守著。
有時候會說說修行的近況,總結不足的地方,明日更加拼命修行。
有時候聊一些瑣碎事情,比如吃了什麼好吃的,又看到了什麼新奇玩意兒。
再後來,顧止又去了一次蕲州。
他去了之前那個湖泊,將那頭瞎眼的蒼龍斬殺了,帶著它的龍頭回了昆山。
闲來無事就當著林之的冢前把它當球踢,給他解氣。
幻境裡的時間流逝得很快,眨眼之間春去秋來。
在顧止快突破元嬰修為的時候,他從南疆萬毒窟裡歷練回來。
他已經百毒不侵,不單單是千眼蝶的毒,連千年的冰蠶也不能傷他半分。
他這一次走得太久,回來的時候正是一年春,海棠花開的正烈。
顧止用劍砍了它的幾根枝幹,摸索著從南疆傀儡師的術法,做了一個傀儡出來。
那個傀儡和林之一般模樣。
他很喜歡,修行也好,歷練也罷,他都會把他帶在身邊。
一百年過去了,顧止以為自己放下了。
然而即將元嬰雷劫時候,那死在自己劍下的青年成了他午夜反復的夢魘。
夢裡的林之雙目流著血,死死掐著自己的脖子質問著他。
為什麼他這個罪人還要活下去,為什麼死的是他?
要不是因為顧止,他根本不會去蕲州,也不會遇到那蒼龍。
更不會因為救他而毀了靈根,更不會生不如死,最後成了他的劍下亡魂。
午夜夢回,林之近乎要成了顧止的心魔。
算著顧止雷劫將至,一直閉關的老祖出關便來尋了顧止。
他的靈力紊亂,劍氣混沌,儼然有入魔的跡象。
怕顧止湮滅在天雷之中。
老祖思索再三,提出了封印記憶的建議。
“你若如此下去,就算雷劫挺過去了。心結不解,你這一輩子也隻會止步於元嬰。”
顧止不怕死,也不怕修行停滯不前。但是他答應了林之,他要一直修行下去。
他要成為天下第一劍修,他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去。
老祖看出了他的動搖,他將那道封印的術法凝在了一壺酒裡給了他。
隻要喝下去,便可封住心魔。
當天顧止又來到了海棠花樹下,這一次不是一個人,那個和林之一般模樣的傀儡也在。
顧止靠在了樹幹上,抬眸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傀儡。
傀儡沒有注入靈力便不能行動。
他靜默站在原地,像個雕塑一般,雙目空洞,沒有絲毫生氣。
白穗看著顧止在樹下枯坐了七日夜,最後眼眸動了動,視線落在了那壺酒上。
從這裡為止,是顧止封印的那段記憶的全部內容。
而此時一直僵硬不能動彈的白穗發現自己能動了。
她記得888之前說過,封印的是記憶,是已經發生過的所以不能改變。
但是現在回憶結束了,又重新回到了幻境。
顧止又一次做出了決定。
白穗的神識來到了顧止的身邊,隻是他看不見自己。
他指尖微動,拿起了那壺酒。
海棠花葉昳麗,映照著他的膚色白皙勝雪。
他將酒斟滿在杯盞裡,好巧不巧,一片花瓣落了下來。
良久,在顧止這才下定了決心準備將其一飲而盡的時候。
顧止身子一僵,愕然看了過去。
一直站在一旁的傀儡突然動了,他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
海棠樹下,那個清俊的青年似乎又重新活了過來。
還沒等顧止反應,七煞破風而動,帶起的劍氣清明,滌蕩了整片山林。
那是林之的劍氣。
也是顧止平時習慣性會使出的劍氣,模仿林之的劍式來緬懷他已經成了呼吸一般自然的事情。
他突然意識他一直尋求的不過是林之的幻影。
為什麼不早一點發現,早一點面對呢?
這樣一個早就融入他靈魂裡的人,為什麼要選擇忘記呢?
要是他忘了他,這個世界便真的再無他了。
顧止眼眶一熱,眼淚緩緩滑落滴在了杯盞裡。
原來他一直緬懷的林之不在海棠樹下,也不在傀儡中。
他在他的劍裡。
在每一朵不待風吹而自落的花裡。
第165章
春風漸起,海棠花下。
白穗在顧止即將飲下那杯酒的時候連忙伸手想要阻止,可她如今隻是一縷無形的神識。
情急之下她瞥見了站在顧止旁邊的那個傀儡。
林之沒有回來,他的神魂早就在百年前,在七煞劍下消散得一幹二淨了。
傀儡裡的那縷神識是白穗,是她借著僅剩的一絲氣力操控了它。
然而七煞劍動帶起的那道劍氣卻並非白穗所為,那是真正的,屬於林之的劍氣。
林之雖然身死,可最後那點神魂是融進了七煞的劍氣裡。
這也就意味著顧止每一次揮劍,都有青年的影子——那是哪怕神形俱滅也依舊留下的,獨屬於青年的氣息。
這個氣息很多時候都被七煞的煞氣給遮掩了,再加上顧止當時被心魔所困選擇了喝下了那酒。
忘卻了關於林之的一切。
一千年過去了,顧止雖然不記得林之了,卻依舊將那傀儡留在身邊,從不離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