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兩個穿著大人衣服的小孩互相扯著領子你一腳我一腳地試探,現在這試探最終扯破了衣服,露出了他們都不願意給對方看的內裡。
十年,沒有讓他們變成體面的大人。
十年,他們還是那個斤斤計較又愛裝成熟的小孩。
安也在自己找回理智之前,那句埋在心底的話已經說了出來:“聯系有用嗎?你去新加坡是當初最好的選擇,我五年前解約籤約幻晝,不想再聯系你,是我當初最好的選擇。”
她沒想到他們會分開那麼久。
他們都沒想到本來所有生活瑣碎都會並在一起的兩個人,會在一夜之間漸行漸遠,連交集都找不到。
遲拓不說話了。
安也也不仰頭看他了。
半晌,安也聽到遲拓把包丟沙發上的聲音,她抬頭看他。
“我今天不回去了。”他說,“外頭雪太大,我一個南方人不會在雪地裡開車。”
說得好像加拿大不下雪那樣理直氣壯。
“我也不放心讓南方出租車司機在雪地裡開車。”他又說,“我晚上睡這裡。”
安也:“……不要臉。”
雖然她看到下雪的時候就這樣打算了,但是不妨礙她罵他不要臉。
說完到自己房間衛生間裡拿了一套洗漱用品遞給遲拓,再次強調:“真不要臉。”
遲拓不吭聲,伸手用手指頭捏走她黏在腦門上的老白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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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剛才唯一的排他的後面本來想跟什麼的?”安也瞪他。
“朋友。”不要臉的遲拓終於還是沒說實話,“你需要幫助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
他走了十年的路,隻夠勇氣說出這句話,再多的,他不敢說。
說的時候還特別緊張,臨到出口以後還把名詞換掉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料到會有這種效果,早知道,就說得更直白一些了。
安也瞪著他看了半晌,沒有再說他不要臉,也沒有回答好還是不好,抱著老白就進房間了。
遲拓一個人出去丟了垃圾,回來的時候看到洗漱好的安也在露臺上用薄薄的積雪捏圓球,看到他回來了,又噔噔噔地進屋了,門哐得一聲。
遲拓摸摸鼻子。
他心情很好,非常好,十年以來唯一的一次感覺到了暢快。
他覺得安也應該也差不多,所以臨睡前穿著安也送的那套死亡芭比粉恐龍連體衣九分褲一樣露著腳踝去露臺上捏了半天。
安也半夜起來開冰箱喝水的時候,冷凍庫裡整整齊齊排了六隻小鵝。
鵝鵝鵝,鵝鵝鵝。
安也垂眸,貼著冰箱門低低地笑了出來。
煩死了。
這個人。
一個爛梗用十年。
***
“安老師這兩天心情很好啊。”造型師小楊笑眯眯地給安也上底妝,“聽得歌都挺歡樂的。”
“為了入戲吧,她那幾個分裂人格裡頭有兩個是傻樂型的。”坐在安也旁邊看劇本的兆林俊接了一句,他在裡頭演警察,和安也的對手戲很多,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看新改的劇本,“楊導這次改動有點大啊,我之前的都白準備了。”
“楊導說這是他入圈以來最重視的作品。”安也正在畫唇妝,說話也沒動嘴唇,吐字卻挺清晰,“難免緊張。”
兆林俊嗤了一聲:“他哪一部電影不緊張,天天都是入圈第一天。”
兆林俊算是楊導配角團的固定班底之一,和安也也合作了兩部電影,上一部電影他演的綁匪之一,揍安也揍得最狠的那個,這部電影又輪到他演警察,死掉的女孩是警察的侄女,劇本裡也是對安也各種心理摧殘。
蘭一芳都有點怕他。
安也和他私交倒是不錯,但是不至於到非常熟的程度,她性格和人熟不了,和人聊天都是場面話,稍微隱私一點的話題她就任由話頭掉地上假裝沒聽見,人家演戲結束聚餐聚會加群,她也去,去了就在角落裡笑,後來幾個跟她經常合作關系也挺好的演員知道她脾氣也懶得叫她了,反正她其實巴不得。
像現在這樣窩在她放在片場的房車裡不肯出去的,整個劇組也沒幾個演員敢這樣。
安也其實無所謂,在她看來隻要是離開她那個自己安裝了無死角監控的家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公共場所,誰來都可以。
“哎,我問你個事。”兆林俊看了眼外頭,跟安也湊近了一點。
安也睜眼透過鏡子看著兆林俊。
“楊導說你下一部想接個愛情劇,真的假的?”兆林俊問。
安也想挑眉,莫名其妙地想到遲拓指著她讓她把眉毛放好,於是她又繼續木著臉:“是跟他提過一嘴。”
兆林俊撓撓頭,身體往後靠著椅背又撓撓頭:“那你們家經紀人怎麼把本子都給退回來了,害我被人編劇好一通罵。”
安也看向他:“什麼?”
兆林俊說:“楊導說你懸疑劇演膩了想找點高質量的愛情片子試試,我就尋思著之前李編劇,就是李月編劇手裡頭有個年代愛情劇,我去試戲過,那本子雖然我隻看到個大概,但是真的不錯,厚重不懸浮,她的意思是想找個新鮮點的演員,不是愛情類花旦,那些臉太熟了一出來就是粉紅泡泡,她想要個一出來讓人想不到愛情的演員。我就想著這不是正好嗎,就把你想演愛情劇的事跟李編劇說了一下,結果人李編劇聯系上你家經紀人,你經紀人都沒聽人把話說完就直接拒絕了,說你身體不好。”
安也半晌沒出聲。
李月編劇是國內頭部編劇,在劇組裡是少有的有話語權的編劇之一,她的劇本一般演員別說拒演了,真要有心想在演員這條路上走的演員,哪怕是個小角色都會去試試的。
嚴萬給她拒了……
還是很不禮貌地拒了。
而且這不是嚴萬第一次做這種事,據她知道的,這已經是這半年來第三次了。
這是她鬧都沒用的事情,嚴萬拒絕劇本都有理由,比如和她目前的線路不匹配比如合作演員裡面有爆雷風險,他在這個圈子裡混,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太容易了。
而且她現在也不方便大張旗鼓地鬧,齊唯那邊布局還沒做完。
“兆哥,你把李月編劇的聯系方式推給我吧。”安也拿過了化妝臺上的手機,“我跟李月老師道個歉,年底事多,李老師的大名報出來我估計他就以為這是騷擾電話了,畢竟我以前也沒演過這類劇。”
這當然是挽尊的說法。
不過兆林俊還是把李月編劇的微信推給了安也,笑笑地說:“你也別多想,我也就是上部電影把你虐的我晚上睡覺都做惡夢,總覺得不幫你點什麼都損陰德。”
安也笑了:“那您這部電影也沒見得對我多好啊,下場戲你還得把我鎖倉庫裡打算嚇死我呢。”
兆林俊心煩地揮揮手:“得虧你不是流量,不然這戲我都不敢演,楊導忒狠了。”
這話題就這樣揭過去了。
錢副導演讓兆林俊先去倉庫那邊走戲,安也的妝因為要同時兩個人格,所以左右臉妝容不一樣,還得在身上補傷口,小楊又在她房車裡弄了半個小時。
安也始終沒換掉那歡快的背景音樂,可小楊卻已經不太敢開口說話了。
常年跟在安也旁邊,她也知道公司裡的暗潮湧動,嚴萬推掉安也工作機會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雖然安也表面上看起來完全看不出任何問題,甚至在她化完妝以後還接了個電話。
“我馬上開拍了。”安也的語氣也聽不出什麼異常,小楊甚至覺得好像還有點開心。
於是收拾東西的小楊沒忍住看了一眼安也。
半邊殘妝半邊鮮豔粉嫩少女妝的安也在看鏡子,眼底有點涼。
小楊一凜,別開了眼。
電話是遲拓打過來的,他們那天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之後就有點回到十年前的感覺,有事沒事都會聯系一下,隻是大部分時候都是遲拓主動。
“就耽誤你兩分鍾。”遲拓說,“你家老白拉肚子了,你有藥嗎?還是得帶去醫院看看?”
“食欲怎麼樣?”安也已經站了起來,伸開一邊的手讓小楊幫她換衣服。
“食欲沒變,早上一個罐頭都吃完的。”他那邊有老白隱約的叫聲,然後就是遲拓低聲讓老白忍一忍,拉肚子了要禁食。
“冰箱中間那層一排藥裡頭有布拉迪。”安也笑著理了理頭發,“你先給它喂一顆,如果還拉就帶去醫院看看。”
“行。”遲拓頓了頓,說,“要不我把它帶回去吧,你這邊暖氣關了我怕他感冒了。”
“嗯。”安也應了一聲,露出來的半截手臂上都是畫上去的青紫,看起來有點可怕,所以她藏了一下。
遲拓安靜了一會,問:“心情不好?”
安也也安靜了一會,說:“還行,我忙完了跟你聯絡。”
電話掛了。
她理好了最後一點亂發,推開|房車門走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安也或者說阿琳被警察老趙死死地摁在泥地裡, 半張妝容粉嫩的少女臉被壓在白港市冬天冰涼潮湿的泥水裡,露出來的半張殘妝的臉上有清晰的傷痕,她鼻子裡有積雪融化後的冷冽腥味。
她眼前是一疊少女照片,十三四歲的少女穿著校服對著鏡頭笑得很開心, 隻是現在被人散落在泥地裡, 她因為劇烈喘息帶出來的泥水濺在照片上,照片裡少女的笑容也漸漸染上髒汙。
警察老趙在非常激動地說著什麼, 阿琳不太聽得清, 她一邊耳朵被泥水糊住了, 另一邊被警察老趙用力推的動作堵住了,所以阿琳除了覺得冷, 她的世界很安靜。
隻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她就這麼安靜地盯著那些少女照片, 任憑老趙把她的頭發抓起來又丟下去,一直到有人把老趙拉開,老趙還不依不饒地踹了她一腳,踹在肚子上,她因為身體疼痛把自己蜷縮得更加小,整個人都埋進了泥裡。
楊導沒有喊卡, 反而讓攝像拉了近鏡頭。
這人果然沉迷文藝片, 都開始拉人物特寫長鏡頭了。
安也維持著半張臉在泥水裡的姿勢, 半垂著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少女的照片。
開機一周, 她因為阿琳是人格分裂的原因來來回回出戲入戲, 最近狀態不是特別好, 楊導也看出來了, 所以後面這幾天拍得全是阿琳的戲。
她現在演阿琳還不錯, 那種完全空茫的感覺,不管老趙打罵推搡還是威逼利誘, 她就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裡,偶爾還會突然微笑一下激得老趙更加暴怒。
安也聽著攝像機在極其安靜的環境裡發出輕微的機器聲,就算這泥水其實已經事先用熱水加熱了一遍,現在也已經冷透,半邊身體被凍得完全沒有知覺,她很輕微地嘆了口氣,把自己蜷縮地更加緊密。
眼睛還是沒眨,因為酸澀,她覺得自己眼睛應該都紅了。
楊導終於喊了卡。
劇務和蘭一芳一擁而上,劇務先拿著冷水管衝著地上的安也一通噴,然後冷水慢慢變成溫水,安也坐在地上,因為逐漸升高的體表溫度打了個寒顫。
“耳朵耳朵耳朵。”她聽到蘭一芳一疊聲地喊,“她耳朵裡都是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