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眼睛,這泥水挺髒的別發炎了。”說話的是兆林俊,他抽著煙蹲下來皺眉看著安也,“我剛才是不是真踹到你肚子了?我那一腳下去覺得腳感不對。”
“碰到一點。”安也對他笑笑,“沒事,不痛。”
“那是凍麻了!”兆林俊拉著蘭一芳,“一會給你們家安老師看下左腰那塊,要是紅腫了就帶她去醫院,不要拿身體開玩笑。”
“沒事。”安也重復,“剛才是我位子躺的太前頭了,就隻是碰到一下。”
她明顯還沒有完全出戲,表情仍然有些空茫,看到兆林俊的時候,眼神閃爍了一下。
兆林俊抽著煙衝安也點了點手指,裹著大羽絨服退出了人群。
其實他那腳踢出去的時候就覺得她這位置不太對,但是他也知道,這條得一條過,不然重新衝洗化妝再來一下都得半夜一點了,那太冷了,會出事,所以他咬著牙收了力但還是碰到了。
安也拍了十年戲當然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躺太前頭了,這一幕楊導挪動了機位和他們走戲的角度不太一樣,她估計也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
但是站起來調位置就得重新衝洗泥水,耽誤時間,她就沒動。
她是硬生生扛下這一腳的。
所以兆林俊知道,哪怕這次被李月編劇痛罵了一頓,他經紀人也說他沒事找事,下次要是有機會,他還是會跟人推薦安也。
他挺喜歡安也的,哪有什麼天賦型演員能一紅就紅十年的,無非就是在看不見的地方,能吃很多人吃不了的苦罷了。
***
安也在泥地裡衝了半個小時的冷水轉溫水才慢慢緩過來,劇組的醫生過來檢查了一下安也的皮膚情況,讓劇務把水溫又調高了一點點。
“耳朵得擦個藥。”醫生說,“不然長凍瘡。”
蘭一芳手裡捧著貼滿了暖寶寶的羽絨服外套和一堆幹毛巾蹲在旁邊,很仔細地幫安也清理耳朵裡頭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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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正誼等都處理了差不多了,抽著煙過來往安也面前一站。
安也已經能站起來了,披著羽絨服跺著小碎步看著楊正誼。
“這一鏡我想重拍。”楊正誼說,“你怎麼看?”
安也嘆口氣:“是不是情緒不對?阿琳的情緒應該更舒適一點。”
楊正誼拍了一下爪子:“對嘍!我拍的不是冬天,是三伏天!阿琳在腐臭溫熱的泥地裡聽到老趙在跟其他警察吵架,老趙說,這人是個精神病啊,你們不能跟她講道理,她是個精神病啊!”
安也接了下去:“所以這時候其實是阿琳的舒適區,她喜歡這種又喧鬧又安靜的環境,她也喜歡這種腐爛味道和精神病這個稱呼。”
阿琳認為精神病才是正常人,她覺得這是一種誇獎。
楊正誼吐了一口煙圈,說:“要不你重新躺回去我接著拍一鏡,要不就重頭開始,你選哪個?”
安也又嘆了口氣,一邊小碎步跺腳取暖一邊跟楊正誼說:“您把那個泥水弄得再熱點,不然我半邊臉都凍瘡了您就拍不了了。”
楊正誼嘿嘿笑,滿意地揮手宣布:“再來一條!”
劇組裡頭都是合作多年訓練有素的團隊,大家小聲哀嚎快速行動,很快就又開始各就各位。
副導演則縮著脖子去找脾氣火爆的道具老師,大老遠就聽到道具老師的怒吼,說大半夜的他上哪再去給你們挖泥巴去!還要加熱!你怎麼不說要紅燒!
蘭一芳苦著臉皺著眉又去保姆車上頭拿外套,套在身上焐熱暖寶寶,老媽子一樣地嚷嚷:“咱們就帶了四件羽絨服,湿了兩件了,可不能再重拍了。”
安也還是小幅度地跺著腳,低聲跟蘭一芳說:“一會道具準備泥水的時候你跟醫生要瓶跌打酒,再弄點膏藥。”
蘭一芳一怔。
“我腰傷了。”果然是凍麻了,現在緩過來了左邊腰都快彎不下來了,“你拿的時候避開兆老師。”
“嚴重嗎?要不要去醫院?”蘭一芳小小聲地。
“不用。”安也扭著身體感受了下,確定應該沒有傷到骨頭,再次嘆了口氣,“我要睡覺。”
再來一鏡拍完手工估計得三點了,她覺得自己快死了。
又餓又累又困還冷。
偏偏她是真心覺得這一鏡得重拍,剛才楊導來之前她就知道結局了。
這一腳白挨了……
她一路小碎步跑一路思考阿琳,阿琳這個人設在她這裡並不是很大的難題,她骨子裡有和阿琳類似的東西,她們都是在熱鬧中孤獨的人,區別在於,阿琳已經徹底變成了人類的旁觀者,而她安也仍然在人世浮沉。
阿琳其實並不在乎警察老趙侄女到底是被誰殺死的,也不在乎那個可憐女孩的屍體殘骸被藏在哪裡了,她對老趙的敵意,來自於老趙對精神病的敵意。
那是一種更大更泛的,類似於種族之間的敵意。
安也在小楊給她重新試妝的時候一直盯著小楊,她們沒去自己的房車上,因為還得溝通走位,整個換裝就在劇組後頭搭起來的一個小帳篷裡,她很忙,頭發要重新吹,衣服剛才已經在泥地裡滾了一圈不能再用了,還得重新弄道具,楊正誼在旁邊指手畫腳的讓小楊把安也那半邊殘妝的臉畫的更加柔和一點,要沒有攻擊性卻認為自己和他們不是同類的感覺。
小楊滿頭大汗,一面覺得楊導演的叮囑簡直比五彩斑斓的黑還要抽象,一面發現安也的表情正逐漸地變得更抽象。
她最後那一筆口紅下去,手都是抖的。
她完全分不清楚安也是入戲了還是真的瘋了,她看著自己的眼神,讓她整個人本能地僵直了肩頸。
“好、好了。”小楊結巴著,“安老師,都都好了。”
安也沒回她,站起身走出了喧鬧嘈雜的小帳篷。跟在她身後的蘭一芳抱著一堆的保暖裝備跟了出去,帳篷瞬間清空。
遠處場記的大嗓門喊了一聲:“A組六場二鏡第二條!”
小楊才像被突然驚醒一樣回過神,抖了抖肩膀,忍不住給嚴萬發消息:【萬哥,您上次跟我說的讓我改跟清澤的事情,我考慮好了……】
***
拍攝場地同期收聲,周圍一片靜謐,隻有老趙已經有些破音的咒罵和嘶吼,他徒勞無力地一下下拍打著已經半坐在地上的阿琳,問她為什麼,要她交出他侄女的那隻手,也說她不是人。
阿琳在被拍了幾下之後終於被拍到了泥水裡,重物落地啪得一聲,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特別悲涼。
遲拓抽煙的動作頓了一下,滅了煙,進了安也的房車。
齊唯在後頭又看了兩眼,才滅了煙跟著遲拓走了進去:“不看了?”
遲拓沒回答她。
他和齊唯不熟,跨年那天晚上互相加了聯系方式以後隻聯系過兩次,都是為了工作,從沒有聊過天。
今天會和她一起出現在片場,也是因為嚴萬那邊有了新的動作,齊唯的部署也都差不多了,齊唯問了場務說明天天氣不行應該會停工一天,就問遲拓有沒有興趣去片場看看安也演戲。
遲拓當然是有的。
隻是沒想到一來就看到安也被人揪著頭發壓在泥地裡揍。
今天夜裡白港市區最低溫度一度,郊區還要更冷一些。
遲拓進了保姆車就在冰箱櫥櫃裡翻找了半天,翻出一盒姜茶,拿了鍋煮了開水還往裡面撒了點胡椒。
齊唯就這樣環胸靠車門看著。
她一直在觀察遲拓和安也的關系,職業本能,再加上這兩人的關系非常有意思。
就算是一起長大的關系,他們之間也太親密了,不是行為,而是下意識,比如跨年夜那天遲拓到了以後下意識就坐到了安也旁邊,比如安也這個除非演戲否則恨不得和人保持八丈遠距離的家伙看到遲拓坐她旁邊居然也就非常順手的在仰頭的時候貼了過去。
還比如遲拓這個看起來挺有分寸的家伙,到了安也房車上就毫無分寸地開始翻箱倒櫃。
“說起來。”她在遲拓沉著臉煮姜湯的時候開口,“安老師以前讀書的時候是不是學霸?”
“嗯?”遲拓沒回答是也沒回答不是,隻是把一個語氣助詞微微上揚表達疑問。
齊唯在心裡嗤了一聲。
安也也會這樣,涉及到隱私,哪怕是這種毫無意義的隱私,也會用這種方式讓自己不被動。
所以他們兩個到底是誰學誰?
“她做事情思維挺學霸思維的。”齊唯說,“每次出現問題都是找題幹,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嗯。”遲拓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他又拿了個雪平鍋,拆了一包湯圓。
齊唯:“……安老師應該不會吃這個。”
芝麻芝士餡的湯圓,安也這個減肥狂魔除非是瘋了,要不然應該碰都不會碰。
遲拓這回連一個音都不回給她了。
啊……
齊唯內心默默仰天長嘯。
這兩人好像!
雖然安也不是那種談個戀愛就得塌房的偶像,但是真的戀愛了,她也是得幹活的!
“你……”她不想試探了,打算直接問,一個字剛開口,房車就被打開了。
渾身湿透瑟瑟發抖的安也就瞪著眼睛站在門外,一秒鍾前還非常冷漠的眼眸在看到遲拓以後明顯一窒。
“咦?”安也也發出了一聲單音節,和遲拓仿佛雙胞胎。
第四十三章
安也咦完就進了浴室, 她滿頭滿臉都是泥水,道具組臨時搞來的泥水加熱以後有一股雞屎的味道,她那麼入戲的人都忍不住出戲了兩秒。
“別用太燙的水。”遲拓一點不見外地跟她跟到了淋浴房,遞給她一塊巧克力。
旁邊硬擠過來的齊唯見縫插針地問:“劇組明天是不是放假?”
“嗯, 天氣預報說明天雨夾雪。”蘭一芳在旁邊回答, 語氣歡快,“拍的夏天的戲, 下雪天肯定拍不了啦。”
“那我們一會在房車開會還是回你家?”齊唯問安也。
安也探出來半個頭, 嘴裡叼著巧克力, 手指頭點點房車,然後擰著眉, 手指頭點了下鼻子又點點遲拓, 最後就維持著這樣一半木然一半擰眉的表情進了浴室,門關上了。
蘭一芳和齊唯同時看向遲拓。
遲拓問:“她嗓子怎麼了?”
蘭一芳撓撓頭:“安姐說她累得靈魂出竅了,所以不想說話。”
齊唯問:“她最後為什麼點點你。”
遲拓搖搖頭,轉身回了小廚房。
還能是為什麼,她剛才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嗅了嗅鼻子,估計是想吐槽他抽煙……
難為她自己身上那麼重的土腥味還能聞到他身上的煙味。
既然要在這裡開會, 他順手又從冰箱裡拿了一個蘋果一個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