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裡的煙叼得太久濾嘴都有點發潮,安也摸出打火機把煙點著了,吸了一口,仰頭。
她今天的戲拍得出乎意料地好,朱颯都哭了,很有點當年試鏡第一次看到她就拍手說漂亮的感覺。
挺巧的。
當年她試鏡大放光彩改變命運也是因為遲拓給她找了題幹。
快要十二點,遠離城市的小村莊裡因為塞了幾百個劇組成員,此刻很熱鬧,煙花散了半邊天空,空氣彌漫著硝煙味和煙酒味。
安也仰頭看著因為太多所以已經看不出形狀的煙花,腦子裡想了很多東西,演戲,解約,遲拓……和安久久。
演戲十年,從完全空白到現在成為新生代女演員裡演技的代名詞,她這一生的成就似乎就隻有這一些了。
她自己的生活過得很糟糕,當年王珊珊和安懷民的離婚官司打得並不順利,那房子的歸屬權始終僵持不下,安懷民那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老情人跑到她拍戲的地方鬧,大著肚子和王珊珊扭打到了派出所。
後來她逼著王珊珊快刀斬亂麻,說房子不要就不要了,她以後給她買最好的,她隻要她們母女兩個好好過日子。
王珊珊難得地聽了她的話,官司結束了,她們什麼都沒要,隻要了離婚證。
那一刻安也以為,她的世界終於回歸平靜了。
但是失去了婚姻的王珊珊開始把她的演藝事業當成了她自己的事業,籤第一家公司的原因是介紹人一直在誇王珊珊教女有方,那草臺班子一直慫恿她去演拍攝周期兩周的那種網劇,說拍一個月能拿到的錢比電影的多,那劇本寫的安也一度懷疑主創團隊腦子裡是不是長了腸子。
爭吵就再也沒有停過。
王珊珊執著地認為女明星就是吃青春飯的,認為她鑽研的演技人設都是吃飽了撐著,現在還有多少人會去電影院看電影,你拿了幾個獎又怎麼樣,參加綜藝的價格甚至比不上今年剛剛出道的某某某。
工作就是為了賺錢,你花的力氣比別人大賺的錢卻沒有別人多,你是不是傻……
吵到最後,安也發現了治王珊珊的方法,就是發瘋。
Advertisement
隻要尖叫聲夠大,王珊珊就越怕。
她用這樣近乎自毀的方式,毀掉了她和自己媽媽之間本來就挺畸形的感情,王珊珊看她的眼神從恨鐵不成鋼變成了防備和畏懼。
她沒有了媽媽。
如果和幻晝解約成功,脫離嚴萬,那麼王珊珊最後那麼一點能插入到她生活裡的聯系都能被斷幹淨。
隻要她不想,王珊珊就沒辦法再管著她了。
這本來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今天沒辦法入戲的時候,她還是選擇了打電話給王珊珊。
她心底仍然清楚,她和王珊珊之間的羈絆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解決的。
如果王珊珊真能做到她威脅的那樣,把她綁到九院電擊,她心裡可能還能舒服點,足夠壞了,就不會去懷念那些溫情,那些她們相依為命跌跌撞撞走過來的過去。
她沒有安全感。
這圈子裡有太多一炮而紅的案例,也有太多一夜之間就查無此人的案例,演員這個行業本身就很飄搖,所以王珊珊每次質問她為什麼不多賺點錢早點退休的時候,她都無法反駁。
她不想把這行當成青春飯,沉浸式演戲是她非常享受的事情,她也隻有在演戲的時候才能被人肯定,被人需要。
二十八歲了,過完這個年,她就二十九了,可她仍然無法和自己自洽。
安也又抽了一口煙。
頭頂炸開了一朵巨大的金紅色煙花。
她房裡的那個人不知道吃了什麼藥,那麼吵鬧的環境居然還能睡著,也不知道他又熬了幾個大夜才能有這種效果。
遲拓是她生命裡另一個有名有姓的人,因為十年空白,重逢的時候她也防備試探過他,想和其他人一樣在他身上找到能讓自己信任的平衡點。
一開始嫌棄他在外頭過得太好,回來的時候身上隱隱約約的精英範挺煩人的,後來發現他這精英範後頭的破破爛爛,她也沒有打算管。
都成年人了,大家都知道自己為了這個成年人的外殼藏了多少破爛心情,收拾好了就行,外表正常就行。
她也幫不了他什麼,安慰這個詞最尷尬,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所有的安慰都是隔靴搔痒。
但是最近這一兩個月,有點不一樣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抱著哭了兩次,她經常會發現遲拓刻意藏起來的情緒,他松弛處理工作時丟掉的睡眠,他在白港市遊刃有餘卻得找借口才能回望城的原因,他看起來像沒心沒肺玩遊戲卻弓起來的背。
她意識到自己會一直去找這些隱藏起來的東西,找到了,會煩躁,會……心痛。
這對她來說是非常陌生的情緒,起碼在安也身上,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感覺到心痛。
說得不孝一點,王珊珊熬著大夜陪她演戲的時候,她都沒有過心痛的感覺,因為她知道王珊珊守著她是因為這樣別人就會誇王珊珊真是個好媽媽。王珊珊需要這樣的肯定。
而遲拓藏著這些,隻是因為他想藏著。
因為,沒有人可以安慰他,所以他隻能自己消化。
他們倆,失去了很多很多東西,包括求助的勇氣,她得用合約和金錢來讓自己有安全感,而遲拓,隻能努力自洽。
安也第三次吐煙圈的時候,嘴裡的煙被人抽走了。
遲拓裹著沙發上的羽絨毯子站在她後頭,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抽嗎?”安也問他。
“不想猝死。”遲拓把她的煙摁熄了,丟到桌上的煙灰缸裡。
他坐到剛才蘭一芳的位子上,因為羽絨毯子大他個子也大,兩張並排的折疊椅就擠在了一起。
頭頂的煙花還在盛放,他們兩個都仰著頭看著天,半天沒說話。
“遲拓。”安也維持著仰頭的姿勢。
“嗯?”遲拓也眯著眼睛看著最大最亮的那朵煙火。
“牽個手吧。”安也把手從自己那件羽絨服口袋裡拿出來,半空中晃了晃。
遲拓輕笑,也從羽絨毯子裡伸出了自己的手。
沒有十指交握,隻是很幼稚地手拉著手。
他手很涼,她捏著暖寶寶所以手很暖。
安也想,她會記住這一年的除夕。
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兩個破破爛爛長大的成年人手拉著手,不再孤單地全新的開始。
第六十一章
大年初五迎財神那天, 遲拓第一次正式和這位傳說中的金牌經紀人嚴萬面對面。
幻晝娛樂的談判桌上,對面坐著幻晝的律師團隊加上嚴萬和兩個公司高層,其中就有那位給安也送過餐車的關三公子關盛宇。
安也這邊是遲拓帶來的律師團隊和齊唯還有她帶來的兩個助理。
兩邊人都挺多,偌大一個會議室都坐滿了。
安也今天打扮得非常女明星, 奶白色的修身毛衣搭了一條墨綠色的繡花長裙, 同色系民族風的毛衣鏈,淡妝, 及肩發也做了大卷造型, 很安靜地坐在遲拓旁邊, 臉上掛著幻晝員工很熟悉的淺淡疏離的微笑。
兩邊律師團隊連續博弈拉扯了五天,遲拓除夕那晚之後幾乎沒有睡過超過一個小時的整覺, 早上來接她的時候硬從她兜裡搶了兩片西洋參含著。
還是一身黑。
所以她這一身鮮亮的顏色坐在他旁邊就特別顯眼。
嚴萬都忍不住瞪了她好幾眼。
他日子不好過, 遲拓就是衝著踩死他去的,這五天時間裡遲拓這一方提供給幻晝娛樂的料足夠讓幻晝把嚴萬告到牢裡去了。
嚴萬人緣很差,他日子過得太順了,眼高於頂捧高踩低,幻晝內部員工在知道嚴萬可能會被踩死之後,私下裡都提供了不少料, 很有點牆倒眾人推的意思。
所以此刻他雖然仍然坐在代表幻晝的那一方, 穿著打扮也西裝革履, 可眼皮浮腫臉色青白, 眼底隱隱癲狂。
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會因為一個瘋女人落到今天這樣的境地。
她明明都瘋得快要認不出人了, 睡眠間隔越來越短, 演個戲殺青以後木木呆呆的叫她都沒反應, 他手上有無數個安也瘋掉的視頻, 還有王珊珊提供的安也過去看病的記錄,那些視頻裡安也癲狂的樣子, 是不管怎麼樣都沒辦法聯想到她是為了試戲才這樣的。
真瘋子,和演戲是兩回事,有眼睛的人都能分辨出來。
蘭一芳是個傻子,安也拍戲會僵直念叨臺詞這件事他早就知道,視頻都拍過好多個,隻有蘭一芳這傻子還每次如臨大敵地把自己和安也一起反鎖在房間裡。
就前幾天,那個準備要跟清澤的造型師還給他傳了一段安也瘋掉的視頻,他了解過,這叫解離狀態,安也精神分裂了,就算沒有分裂,也快了。
藝人不過就是賺錢的工具,發現風險,解決風險是他這個經紀人的本職工作,與其等到安也瘋到人盡皆知無法演戲,不如提前布好局讓這個心高氣傲的電影明星換個賽道。
本來,電影這行就已經快末路了,撈不到錢,不如直接轉行。
嚴萬不覺得自己做得有什麼不對的,他在為公司為自己創造最大價值,甚至在安也背刺他的那一天,他還耐著性子在除夕晚上去了王珊珊家裡,就為了宴請一些記者,提前打好招呼,等楊正誼那邊的電影殺青,就可以公開安也的精神狀況。
那時候她手裡的代言也沒幾個了。
他都算過了,損失不了幾個錢,安也瘋掉這個新聞的流量足夠能賺回這些錢。
結果先是王珊珊那個蠢貨開始跟他糾結那小幾千萬的違約金,一個影後的媽,摳搜得舍不得那點蠅頭小利,然後等記者來了,他都還沒有開始,就接到了公司接連不斷地電話。
公司說,安也要解約。
剛接到電話的時候他都以為這是公司年底的整蠱遊戲。
安也能有這種腦子?!說清澤解約都比安也靠譜。
結果居然是真的。
臨門一腳了,他就能讓安也轉型。
他不甘心,他也不認公司法務部門質問他的那些事,他是藝人的經紀人,他讓藝人做什麼,藝人就得做什麼。
這些人哪裡有腦子,無非就是長得好看一點,沒有他,這些人什麼都不是,沒有他,安也現在還在那個野雞公司裡演網劇!
她憑什麼!
現在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人在幻燈片裡面列出來的那一條條的東西,又都是什麼?!
“這些都是我們之前幾次會議上達成共識的內容。”遲拓翻完了十幾頁PPT,“貴公司在和我的委託人安久久小姐在合約期間確實存在違約行為,對安久久小姐造成了經濟損失……”
嚴萬盯著遲拓。
這個正在滔滔不絕的律師他認識,上次清澤跟安也炒緋聞的時候站在安也旁邊的人應該就是他。
高學歷人才,安也說過這人是她的發小,王珊珊在除夕那天提過,說她有個跟兒子一樣的孩子在做律師,就是他提醒王珊珊違約金的事情的。
所以,他們早有計劃,是他一直被蒙在鼓裡。
“呵呵。”嚴萬突然冷笑了一聲。
滔滔不絕的遲拓停下來,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