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到了 1934 年的女校學堂裡。
彼時我隻是個窮學生,做了陳家少爺的家教老師。
混不吝的陳少景撐著下巴誇我好看,說我的眼睛比其他人都要亮。
我笑而不語。
他不知道,那是因為它見過更好的新時代。
1.
一覺睡醒,我穿越到了民國二十二年。
此刻教室裡沒有新潮的教具,隻有寫著工整板書的舊黑板。
夏季的悶熱感湧上來,讓用慣好東西的我幾乎待不下去。
「序秋,這道題你想好了嗎?」
老師溫柔的聲音傳來,這才讓我有了點真實感。
原主竟和我同名同姓。
我回過神,收起腦中有關她的記憶,對著那串英文說:「應當填寫德先生,Democracy。」
話音剛落,教室裡開始出現清脆的掌聲。
我扯了扯嘴角,在老師贊同的目光中緩緩坐下,心裡卻一片沉重。
窗外天色陰沉,顯得非常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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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 1934 年 9 月 2 日。
這不再是某節歷史課上的普通聽學,我成了真正的局中人。
在這樣一個動蕩的年代,我忽然不知該如何自處。
2.
放學後,摯友丁敏清嬉笑著摟住了我的手臂。
她是家境不錯的小小姐,而我隻是個勤工儉學的普通學生。
得她介紹,原主去應聘了一些家教工作。
沒想到竟然一下就聘上了陳家少爺的家教老師。
丁敏清拍了拍裙角上的灰塵,扶好精致漂亮的頭箍。
她擔憂地提醒:「序秋,明天你真的要去教陳少景嗎?他是圈子裡出了名的頑劣,氣走過很多老師,並不好教。」
我當然知道。
試教當天的回憶很糟糕,原主連陳少景的人影都沒見到,但驚嚇卻一個沒少受。
抽屜裡被放了青蟲、裙子被膠水粘破。
離開的時候原主幾乎是忍著眼淚鞠的躬。
但我沒辦法。
我無奈地回:「陳家給的薪水很高,我很需要這筆錢。」
在這ṭŭ̀ₘ個年代,女子能讀上書已經是萬幸。
我要珍惜。
3.
走出校門,隔壁男校也放了學。
身邊的小美人忽然「咦」了聲。
我順著她的指示看去,看見汽車邊靠著個極好看的富家青年。
他身量颀長,穿著熨帖的黑色中山裝,雙手插兜,勾起嘴角看向我們這邊。
莫名地,我覺得他就是陳少景。
下一秒丁敏清印證了我的想法,她半護著我。
「陳少景怎麼來女校門口了,他想嚇退你?」
我不知道,隻是隔著攢動的人群和他遙遙對視著。
雖說陳少景是出了名的不知愁滋味。
可我卻覺得那雙眼睛同樣帶著這個年代獨有的陰鬱和戾氣。
它灰撲撲的。
我突然想把它擦亮一點。
4.
最後陳少景沒有走過來。
可能是看在丁家小姐的面子上,他隻是戲謔地看我一眼就離開了。
我和她告別後,獨自回了女校附近的出租樓。
這裡的設施陳舊,牆壁回潮起了不少霉點,偶爾還有巴掌大的老鼠竄出來。
桌上還有一沓被疊好的報紙,那是原主以前省吃儉用買來的。
我聊有興趣地翻看打發時間,卻逐漸變了臉色。
這些報紙上寫著。
中國已經民不聊生。
就在四個月前,多方矛盾衝突更是加大。
黑白的報紙上被原主用毛筆圈滿了關鍵詞。
起筆的墨水滲透了紙張,不難看出心情有多沉重。
外頭已經下起了大雨,忽然一陣巨大的聲響打破寧靜。
我嚇得原地彈起,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似乎是槍聲。
我溜去窗後小心瞧看,發現遠處有一個配槍的人在彎腰拖屍體。
那死者穿著學生服,如同草芥般被隨意地扔在路邊。
血水蔓延在地上,大雨刷去他最後的痕跡。
我震驚不已,驚嚇得跌坐在地上。
即使知道死亡在這個年代極其普遍,但親眼見證一個生命的消逝還是讓我難以釋懷。
我神色怏怏,半天才緩過神來。
回想起報紙上那些令人痛心的字眼,我倏然琢磨明白了自己的方向。
我見證過太平盛世。
當歷史的一粒灰塵落在我肩頭時,我選擇擔起它。
5.
周六沒課,我如約去了陳家。
我沒舍得掏錢坐黃包車,穿過法租界走了近三個小時才到陳家的花園。
管家領著我往教學的房間去,正巧碰上美籍教員拉著臉從後門衝出來。
佣人這邊一路賠笑,而我剛一進前門就被淋成了落湯雞。
冷水夾雜著冰塊砸在我腦袋上,來時的熱意徹底消散。
「哈哈哈!」
罪魁禍首陳少景捧腹大笑,姿態挑釁。
我此刻應當非常狼狽。
水流順著我的發須往下墜落,校裙湿透了、緊緊貼著我的身軀。
我強忍衝上去打他一拳的怒氣,轉身問滿臉歉疚的管家要來了毛巾披著。
陳少景似乎沒想到我能忍下這種整蠱,意外地挑眉。
我不顧湿漉漉的衣裙,面不改色地介紹自己。
「我叫林序秋,順序的序,秋天的秋。」
他戲謔地盯著我,意味不明:「時維九月,序屬三秋,小林老師生於九月?」
我點點頭,回他:「生於 1913 年 9 月,你還算有點文化。」
陳少景被我這句點評說得一愣,氣笑了。
「這麼說,小林老師是姐姐。」
他把「姐姐」兩字說得太過曖昧纏綿,讓我的心跳亂了一拍節奏。
陳少景笑起來其實很好看。
他繼承了陳夫人豔冠一方的基因,勾唇時又帶了幾分少年意氣。
本該是耀眼的,但身上總帶著幾分晦暗的情緒。
惋惜之意湧上心頭,我緩緩問:「那你呢,你的少景二字又是如何來的?」
他沉默不答。
於是我歪了歪腦袋,替他說出口:「是朝氣蓬勃、年輕有為。」
陳少景聞言扯了扯嘴角,翻開物理書。
語氣煩躁地打斷我:「小林老師,講課吧。」
6.
這堂課上得並不順利。
陳少景半翹著二郎腿,總是打岔。
我坐在他邊上也懶得阻止,就是靜靜地等。
等到他沒有撩撥我的闲心了再繼續解釋理論。
中途,陳少景給我聊了不少事。
比方說昨天有個學生被醉酒的洋人軍官殺了,學校裡有人準備去遊行討說法。
我立馬就想到了昨天傍晚所見的那一幕。
我停下講解,仔細地問:「什麼時候,在哪裡組織?」
「今明的上午都在男校附近的懷德講堂裡討論事宜…」陳少景撩起眼皮子看我,沒忍住笑出來,「小林老師,你不會也要去湊熱鬧吧?」
伴隨著提醒下課的鈴聲響起,我緩緩闔上書。
鄭重地點頭,回他說:「是,我要去。」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我總得做些什麼。
7.
第二天陳家給陳少景安排了國法課,所以我可以午後再去家教。
路上我看到了衣衫褴褸的乞丐躺在水窪裡,看到了枯瘦的小女郎被拖拽去做交易品,還看到了穿著灰布長衫的男人跪著祈求藥店救妻子一命。
這些人就像是一碰就碎掉的玻璃。
都躲在陰暗處等著上天給最後一刀痛快。
我很想跑去救他們,於是急促地翻開洗得泛白的布袋,結果發現裡頭也隻有幾枚銅元。
我沉默了。
我隻不過是芸芸眾生裡的一員,不是救世主也沒有金手指。
這些畫面對於一個從新時代穿越而來的人太過於殘忍。
有錢人和窮人仿佛生活在兩個時空。
那邊歌舞升平,這邊艱難苟活。
我無法再平靜地看,努力憋著淚跑去了懷德講堂。
等我到時,裡頭已經站滿了學生。
但我沒想到,原本該在家聽課的陳少景也出現在了這裡。
8.
陳少景又翹課了。
他站在角落裡,把襯衫袖子撩起,神情懶倦地衝我挑了下眉。
丁敏清遠遠見了他這副模樣,穿過人群趕緊把我拉走。
她不斷叨叨著他的壞話,於是我笑著搭話。
「陳少景從小到大都是這般不服從管教嗎?」
沒想到她愣住了,半天咬唇回我:「也不是,陳少景以前很聽陳大哥的話。」
我好奇地問:「我隻知曉陳少景有個弟弟,原來他還有個哥哥嗎?」
丁敏清點點頭,語氣遺憾。
「靖和哥特別優秀,一直是我們的榜樣。」
「當年他留洋回國後從事地下活動,再後來去了北平。原先還能收到他的家書,結果到前幾年竟沒了一點音訊…」
她不再繼續說,我也默契地沒接話。
靖,安也。和,諧也。
結局便是那個光風霽月的少年郎死在了黑暗裡,他履行了自己的使命。
我能感受到丁敏清的悲痛,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她緩緩說:「陳大哥原本該做我姐夫的。」
這句話驚得我一愣,我關心地問:「那你阿姐呢?」
丁敏清擦去眼角的淚水,湊過來低聲說:「她決定跟隨靖和哥的步伐,前年也進入了組織。」
我深深看她一眼。
或許這Ṫū́ₖ就是丁敏清也會毅然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我瞥了眼遠處的陳少景,心裡彌漫出可惜。
我能理解他對兄長的犧牲有所芥蒂。
但這呆瓜走錯路了。
9.
傅聿看人數差不多了,便開始討論明天的遊行該怎麼做。
「放學時從沙井街道起,到三白街道時分兩路,最後在餘匯街道匯合。」
「諸君請看,這裡是遊行的口號!」
我伸手接過那張薄薄的草紙,隻覺得分外沉重。
上面清晰地寫著:
以身報國,驅除仇寇!
外爭國權,內懲國賊!
為同胞而戰,為國家而戰!
我忽然覺得脊椎都在發麻,渾身血液湧動起來。
兩個時空一瞬間在我的腦海裡相通。
曾經初高中課堂上同學們的齊聲朗誦響在我耳邊: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敢於鬥爭,敢於嘲笑。
這就是青年。
大家正討論得激烈,各個面紅耳赤。
忽然講堂角落裡傳出一道嗤笑聲,打斷了我們書寫橫幅的動作。
我抬眼望去。
是陳少景身邊戴黑色學生帽的男人在冷聲嘲諷。
他跨坐在木椅上,表情不屑:「真沒意思。」
眾人一愣,緊接著聽見這人繼續說。
「這個國家病得嚴重,我看不到它的出路,它早就沒救了。」
「你們做不了英雄,也不會被後人記住。」
我聞言皺眉。
發現身旁的陳少景雖然不出聲表態,但神色也非常淡漠。
大家臉色難看。
一時間誰都想出聲反駁,但又沒有人能打包票。
就在此刻我明白了我穿越的意義。
生逢亂世,這些先驅壓根不知道最後是否會勝利。
他們不清楚自己的付出會不會得到好結局,可依舊堅定信仰。
而我就是他們前僕後繼下的善果。
於是我極其篤定地上前,看著那雙麻木不仁的眼睛說。
「你錯了。」
10.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包括陳少景。
我盯著那頹喪的學生,目光堅定。
「我們做的事情不僅有用,還將在這片土地上燎起抗爭的大火。」
「國運不興、國勢漸衰,出路隻能靠摸索。我向你保證,國家的未來是一條向生之路。」
「你可以膽小怕事,但不該滅了他人的光熱。後輩們永將銘記歷史,扛起這條大旗!」
我環視一圈熱血青年,眼眶酸澀。
這些同胞都是我的先Ţù³輩。
我知道,歷史教材上的寥寥幾筆將是他們壯闊的一生Ťųₙ。
「如果有朝一日你們會犧牲,屆時諸君會想些什麼呢?」
忽然一道堅定的女聲響起。
是丁敏清接過了我的話茬,她目光灼灼地回答我。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又有一人接話:「我大概會是…心甘情願!」
我感激地看他們一眼。
卻聽見那學生仍不服氣地反駁:「以卵擊石,就憑你們能起什麼作用?」
聞言我也不生氣了,笑著回:「你忘了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數十年後,北平也許變回了北京,各地會建起高樓大廈。女子和男子可以一樣受學,也不再有人受餓。我篤信,未來這片土地一定是國泰民安。」
我目光移向若有所思的陳少景,卻繼續問那人。
「那你呢?還想做亡國奴嗎?」
那男人不說話。
臉色一陣青紫,扶正帽子後衝了出去。
也許是我的語氣太過於肯定,很多人都開始想象那樣的生活。
講堂裡倏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傅聿熱淚盈眶,朝我鄭重地鞠躬。
「序秋,我替逝去的瞿兄向你道謝!」
11.
討論散場後,陳少景找到了我。
他歪歪腦袋問我。
「既然小林老師待會要來陳家上課,不如跟我一起坐車走?」
陽光透過陳少景的發絲縫隙照在我額前,帶來幾分熱意。
他身上好聞的香皂味撲鼻而來。
我轉身就走,淡淡拒絕:「不了,怕你把我扔陌生小道上。」
陳少景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腕,然後又立馬松開。
我聽見他語氣別扭地說:「不會,不會把你丟下。」
我瞥他一眼。
看他態度不像要捉弄我,於是圖方便我還是坐上了陳家的轎車。
我看見街邊有一群為爭髒饅頭而打架的孩童。
陳少景忽然從包裡掏出食物,隨意地遞給我說:「洋人的漢堡,興許你沒吃過。」
我心緒一沉。
接過那夾了厚厚一塊肉的漢堡,揮手叫來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
「姐姐,這是給我的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笑著摸了摸她的下颌,指著身邊的陳少景說:「是這個哥哥送你的。」
聞言小女孩連忙給他磕了好幾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