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陳家上課時,陳少景都沒再說什麼話。
意外的是。
這回他不僅老實地聽完了物理課,甚至還主動問了些定律應用問題。
下課後他叫住了我。
我回頭發現陳少景正撐著下巴看我,風吹動他的碎發。
「小林老師,沒人誇過你這雙眼睛好看嗎?它看起來比其他人的都要亮。」
我笑而不語。
他不知道,那是因為我見過更好的新時代。
12.
周一放學後,眾人如約拿起了遊行橫幅。
我站在最邊上,一路高呼口號。
途徑三白街道時,我看到有人轉身去報信。
一時慌了神,被街邊的什麼東西絆住了腳,狠狠摔倒。
忽然一隻手掌出現在我視線裡。
抬眼望去,竟然是之前沒出現的陳少景。
我驚訝地問:「你怎麼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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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將我拽起,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傳單。
陳少景撇過頭,隻說:「我才上完外語課,出來散心的時候正巧碰上你們。」
他找借口的樣子十分有趣。
我沒忍住笑出聲,踮起腳逗他:「那你現在願意與我作伴、一同遊行嗎?」
陳少景抿唇不說話。
我嘆了口氣,轉身佯裝要走。
突然肩上傳來一陣力,轉頭發現是陳少景在拉我。
他耳朵紅得像燒著了,語氣別扭地說。
「願…願意。」
13.
陳少景加入了我們隊伍。
丁敏清覺得分外離奇,挪到我的身側說悄悄話:「序秋,你是如何說服陳少景的?」
我聳聳肩解釋:「直接邀請。」
「他是出了名的離經叛道,竟這麼聽你的話?」接著她揶揄地笑了聲,「序秋,我覺得他對你不一樣。」
聞言我錯愕了一瞬,轉頭笑罵:「少說胡話。」
陳少景原先不願意張口,我便有一下沒一下地拽他。
他被拽煩了,終於開始跟我一起喊口號。
雖說不情不願,但聲音不算小。
遊行快到尾聲時,隔壁巷子裡突然湧出一大批人。
他們神色兇戾,受令要逮捕「鬧事者」。
下一秒這群人衝散遊行隊伍,或用槍杆或用棍子將學生們打到在地。
空中飛起一隻軍棍立馬就要砸在我臉上。
旁邊的陳少景眼疾手快,撲過來替我擋下了攻擊。
他低頭問我:「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
我剛剛被他緊緊護著,沒被傷到分毫。
陳少景淡淡「嗯」了聲,悄然將我拉到了一邊。
他緊繃著臉,默默注視著那些同僚奮力拼搏的模樣。
但最後我們仍不敵對方,全被關進了監禁室裡。
我們憋屈地蹲了一整夜。
就連一向體面的丁敏清也狼狽起來,白藕般的胳膊上顯了不少青紫。
傅聿仔細瞧看著她的傷,忽然站起來對外怒斥:「你們這些軟腳蝦、賣國賊!」
他氣得不行,連瘦弱的肩膀都在抖。
那監管者聞言馬上要衝進來打人,大喊:「你他媽的說什麼?!」
正僵持著,忽然有人衝進來說要把我們放了。
「頭兒,外界施壓、商會保人,上邊說要放人!」
那監視者臉色極其難看,惡狠狠地盯著我們,咬牙開了鎖。
我們頹色盡消,滿臉得意地湧了出去。
14.
出門我卻發現有人正等著我們。
「陳叔叔?」
「爹…」
丁敏清和陳少景的聲音同時在我耳邊響起。
陳家家主瞥陳少景一眼,揮手將我叫去。
他的聲音過於威嚴,我不敢拒絕。
到了陳家後老爺又叫我獨自跟去書房。
偌大的房間裡,那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一直盯著我。
我不由得忐忑起來。
這時對面緩緩開口,說的卻是驚天動地的話:「當局親美親倭,非我所屬。商會裡我不願與洋人合作,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這場大火遲早燒到陳家,但靖和早逝、少景頑劣、君屹年幼,我怕陳家沒人能擔起這責任。」
我震驚地放大雙眼,下一秒聽見他問。
「序秋姑娘改變了少景,又沉穩能幹堪當大任,可願來陳家跟著我做事?」
他面露幾分疲憊,沉默地等我的答復。
半天,我點點頭,語氣極為堅定地說:「序秋願意。」
從那天起,我去陳家的頻率大大增加。
除了在校園裡讀書、教陳少景上課,我基本都跟著陳老爺跑工廠和碼頭。
我越發沉穩的同時,陳少景也不一樣了。
也許是之前幾件事給了他啟發。
這段時間裡他不僅開始認真學習,還終於答應了去北平進修的要求。
時間久了,他對我也變了。
陳少景喜歡眉眼帶笑地逗我。
跟我說他要去哪裡、要去幹什麼。
而我也總是點頭,告訴他說我支持。
15.
就在前幾天,我拜託了丁敏清牽線搭橋。
於是今天如約帶著禮物上丁家拜訪她的阿姐。
一進門我便看見了那個剪著利落短發的女人。
她見我來了,站起來說:「序秋,叫我文君便好。」
我將小禮物遞過去,還是尊敬地稱了聲「文君姐」。
房門緊閉,我向她直白地聊了我的目的。
我想加入組織。
我知道不出幾天時局將徹底動蕩。
而我弱胳膊弱腿,也沒有勇氣去走二萬五千裡,隻能努力爭取其他任務。
她驚訝地聽著我對這時局的看法,嚴肅審視了我許久。
最後從床底下挪出一個箱子,從裡頭拿出幾張蓋了章的規格紙。
「你先好好把它填了。」
「還有這張紙上,寫你為何要加入我們。」
我拔開鋼筆挨個寫完,卻在理由那一處停了下來。
思索半天,我壯士斷腕般隻在上頭寫了兩行話。
可就是短短這幾十字,嚇得文君姐幾乎要跌坐在地上。
她滿眼震驚地看著我,卻發現我一臉篤定、不是作假。
文君姐深呼一口氣,囑咐我:「若這是真的,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我點點頭保證。
然後她便夾帶著這幾張紙出了家門。
她走得匆忙,掉下一隻懷表也沒發現。
我趕緊將其撿起,卻看見上面粘貼著一張很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子面色溫柔,有著與陳少景相似的眉眼。
我心酸得厲害。
小心擦去了上頭的灰,輕輕放在了櫃子上。
16.
我轉身去了丁敏清的房間。
她穿著漂亮的西洋裙,正坐在梳妝臺前看信。
我打趣她:「是傅聿寫的?」
沒想到她扭捏了一下,點頭承認了。
我回想起傅聿之前的表現。
講堂討論那天偷摸給丁敏清塞了禮物。
遊行時即使自己被踹了好幾腳,也要護著她。
我倏然笑出聲,從布兜裡翻出一張影票和口紅。
調侃:「那我的禮物你還看得上嗎?」
她一把將其搶過,看了看影票說:「這可是你送來的,當然要赴約。」
可沒過多久,佣人來叫丁敏清下去。
她神色變得極其難看,咬牙對我說:「序秋,你待在這兒等我,千萬、千萬別下去。」
我擔心地握著她的手問:「是有人來找麻煩嗎?」
結果丁敏清搖搖頭,憋屈地說:「不是,是來說媒的。許家那軟骨頭少爺跟狗皮膏藥似的,我嫌惡心。」
「莫要擔心,我能解決!」
說完這話她便惱怒地跑了下去。
她叉著腰,也沒再回頭。
我緊攥拳頭,呆呆地看著。
丁敏清是個很好很明媚的姑娘,我希望她幸福。
直到晚上八點鍾,我才離開丁家。
17.
可從那日起,我的心裡總是隱隱害怕。
那股不詳的預感直到觀影日那天終於被印證了。
而我在生活裡最後的平靜也被徹底打破。
那天晚上氣溫降了不少。
我掏箱底換了件棉布上衣,拿著電影票站在影院前等丁敏清赴約。
冷風裡我等了許久,等到電影過半了,她還是沒來見我。
我眼皮子猛跳,心裡越來越慌。
於是我急匆匆地往外跑。
地上的泥水濺了我一身,我太過於慌亂甚至摔了好幾跤。
直到在丁家看見她的屍體時,我腿一軟再也無法站起來。
客廳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被砸爛的燈具碎片。
而丁敏清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地上,身體一片冰冷。
我腿軟地爬過去看她,發現她今日穿得很漂亮。
她塗著我送的口紅,穿著精致的白裙子,原本是開開心心去赴我約的。
丁敏清生平最愛漂亮,但現在臉上卻全是匕首劃開的刀疤。
血跡模糊了她的臉面,心口上插著的刀顯示著她的決絕。
我悲痛得不能呼吸。
不知是不是也有原主的情緒影響,我握著她的手哭倒在地上。
沒過多久,我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是陳少景。
他聞訊趕來,眼睛泛紅地扶起我。
我隻能倚靠在他肩上,半天才問出:「這到底怎麼回事?」
遠處呆滯的佣人緩緩說:「那日二小姐參與遊行被記者拍攝到了,成了上頭施壓的把柄。許家親洋,小公子又極其好色,借著當局力量不依不饒地要娶二小姐。小姐不願,也不想牽連到老爺和大小姐,在剛剛許家又帶人來的時候親手把自己的臉劃爛,被逼得自殺了…」
我聞言猛地哭嚎出來。
難怪那日她不許我下去,她竟是在保護我。
我伸手撫摸著她的臉,下一瞬間直接哭昏了過去。
18.
等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陳少景枯坐在一旁,神色憂慮地望著我。
「你醒了,感覺怎麼樣?」
我喝完他遞來的水,急忙握住他的手問:「敏清呢?她如今在何處?」
他攙扶著我下床,聲音沉鬱:「按她的遺願,丁家在江邊支了個小棚子。」
我壓抑著心,央著陳少景一起去了她的靈棚。
落日下,我遠遠看見了一個白發男人靜坐著。
直到看見了他的真容,我才驚覺這並不是敏清的父親。
這是一夜白頭的傅聿。
他如此頹喪的模樣讓我和陳少景都震驚地久久說不出話,
「序秋,少景兄。」傅聿扯了扯嘴角,站起來朝我們鞠躬,「裡頭請。」
文君姐還沒來得及趕回來,隻有面色悲痛的丁父丁母在處理事情。
這亂世,每一個人都是身不由己。
我們按禮儀規矩送了敏清最後一程,離開時丁老爺忽然叫住了我們。
他從木匣子裡翻出一支簪子遞予我。
「這是敏清前些日子託我買的,說是要送你做生辰禮物。」丁老爺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神裡浮現一絲寵溺,「沒親手把它給你,她怕是在地下都要哭鼻子。」
我心酸地接過,鞠躬道謝。
頓了會,他對著陳少景說:「丁家不久後會帶著所有旁支都去英國避險,不再回來。陳家樹大招風,遲早走上丁家的老路。少景,你該長大了。」
這句話太過於沉重,陳少景在應下後頻頻回頭。
丁老爺兩鬢斑白,默默注視我們離開。
他的眼神裡蘊含著太多情緒,以至於過了許久我才讀懂。
而那時,陳家已經徹底變了天。
19.
外頭的仗已經打了一段時間。
而這段時間裡陳叔身體狀況驟然變差,書房裡咳嗽聲不斷。
由此他便更急著把所有東西都教授於我。
1934 年年末,我被陳叔派遣至蘇州已有兩周之久。
冬風蕭瑟悽寒,吹落了小園林裡的最後一片枯葉。
我緩緩闔上陳少景寄來的信,心裡湧上半分暖意。
他很關懷我。
這邊的事情解決得差不多了,我想回陳家和他一起跨年末。
於是我轉頭吩咐身後候著的秘書:「孫二哥,明早我們就啟程回去。」
次日,我攜帶著從蘇州老名醫那給陳叔抓來的藥坐上了車。
可等我到時才發現,短短兩天裡陳家被攪得天翻地覆。
正臥裡陳叔極其虛弱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陳少景不復意氣風發的模樣,垂頭跪在一邊。
而我趕進屋子裡跌跪在他身邊,默默流淚。
陳叔見我來了,卻像是回光返照般有了半分力氣。
他費勁地將我的手握住,慢慢放至陳少景的手上。
接著手指顫抖無力地虛虛比劃了兩個字,然後眼睛一亮,撒手人寰。
那冰冷的手指從我手心裡落下,我倏然哭出聲。
他對我們說。
「莫怕」。
我猶記,那日的書房裡他第一次猛烈咳嗽。
咳了許久又開始發呆,見我交了材料後忽然很滿意地大笑:「黎明定將撕碎長夜,諸君莫怕,諸君莫怕!」
我不懂他說的話,今日也不懂。
我隻知道待我如摯親的人離世了,而他也沒能喝上一口我煎服的藥。
20.
我們沒能跨過一個好年。
1935 年元旦,我陪著陳少景掛白布。
這期間我也知曉了陳叔出事的具體緣由。
法醫說,他體內有毒。
陳叔曾說過,那把火遲早燒到陳家。
所以他大小會議的茶杯裡,都被撒上了慢性毒。
30 日晚他被匆忙叫去商會總部,結果到 31 日才被放回家。
而那時陳叔已被打得遍體鱗傷,徒留一口氣。
我想,陳叔急著教授我本領也定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久。
那晚毅然決然地去商會,也許是他的坦然赴死。
偌大的房間裡,寒氣冰冷。
陳少景在送走陳叔的屍體後,忽然崩潰地抱住我。
他的下巴搭在我肩上,眼淚灼燙我的脖頸。
少年屈辱痛苦的聲音響在我耳邊,我聽見他咬著牙說:「我要他們匍匐在這土地上一寸寸擦幹所有人的血。」
「序秋,我不去北平了。」
他不再跟我描繪想象裡的藍圖。
我卻還是跟以往一樣,拍了拍他的背說:「好啊我支持。」
內憂外患,這把火越來越大。
於是陳少景託了關系,轉變目標準備去杭州航校當飛行員。
他還把陳三公子接回家了。
那天剛到家陳君屹難以接受家裡的變故,滿房子地跑。
他一間間推開房門,卻在打開最角落裡的房門後沉默了。
我和陳少景皺了皺眉,走過去發現房間裡裝滿了女兒用的物品。
成箱的金子、首飾、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