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方才還咄咄逼人的林小姐,此刻像隻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雞。


張著嘴,但不敢說話。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宴會之上,哪來的算盤?


而方才遞給我算盤的那個人,正站在我身後,抽出藏於我後腰的小巧槍支,一把拍在桌上。


他笑道:


「陳年舊賬,算盤哪有槍子兒算得清楚。」


燈光下,手槍折射出冰冷的光,照得人眼前白茫茫一片。


比我對面林小姐的嘴唇還要白。


13.


江望說要在宴會上幫我算賬,原來是這個意思。


那他要聊起錢,我可就不困了。


他的手指屈起,搭在扳機上,指到一個人,便問:


「你可曾欠過我太太的錢?」


那人戰慄如篩糠,險些把頭給搖斷了,江望才懶洋洋地問我:


「他可曾欠過你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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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實答道:


「不曾。」


「那這個呢?」


「這個欠了的,三首曲子,算來應該是……Ṫű̂ₖ」


「三十條大黃魚,明日送來,少一條都不行。」


江望打斷我的話。


他跟個惡霸似的,逢人便開價,比我還狠。


我好歹是以銀元計,他開口就要金磚。


我掐指一算,今日這宴會是來值了,頓時喜笑顏開。


隔壁二姨太也高興,我方才聽見她在笑:


「太好了,隔幾天打麻將,狠狠宰小五一筆。」


我:「?」


江望一個一個算過去,算到最後一個時,那人不言不語,直愣愣地盯著我失了神。


「幺幺?」


我抬眸,他才活了過來。


幾步衝上前,被江望給攔下了。


「陳先生,這是我的夫人。」


在場姓陳的隻有一戶人家,來了倆人。


陳南絮,和她爹。


陳南絮不太聰明,她爹也是。


江望的槍還攥在手上呢,他不管不顧,硬是要往我跟前湊。


「幺幺?是你嗎?幺幺?」


「陳先生,你認錯人了。我叫沈青容。」


我禮貌地告知他。


也不知我哪個字又刺激到了陳南絮,她短促地發出一聲尖叫,險些嚇掉了我半條狗命。


就連江望,也忍不住蹙了蹙眉。


陳南絮指著我的耳朵:


「那是我姐姐的!你憑什麼戴她的耳墜!」


我求之不得,趕忙扒拉下來:


「還你還你還你。」


我雖不曾聽聞陳家還有第二個女兒,不過就陳南絮這啪嗒啪嗒掉眼淚的勁,我也實在招惹不起。


還了清淨,還是還了清淨。


耳墜尚未遞到她手裡,江望阻止了我們這場交易。


「這是我送給青容的,陳小姐若喜歡,大可叫你父親再買一副。」


他說起風涼話來,與我不遑多讓:


「我想陳家應該不至於連一副耳墜都買不起。」


我訕訕地縮回手。


氣氛真的很尷尬。


一個老的淚眼蒙眬,對著我一個勁地喊「幺幺」。


一個小的哭得花枝亂顫,就差指著我鼻子罵「劫匪」。


還有一個冷著一張臉,橫在我們中間,這也不讓那也不許,倒是將我護得很周全。


二姨太見狀連忙幫我們打圓場。


「時辰不早了,不如今天的宴會就先到這裡,我們改日再聚吧。」


她衝我使眼色,我扯了扯江望的衣角。


「江望,我累了。」


他臉色有所緩和,低著頭在我臉頰印下一吻:


「那你先去休息吧。」


二姨太扶著我逃離這是非之地。


我走的時候,陳先生還在對著我的背影喊:


「幺幺!你不認得爹了嗎?」


天地良心,你真不是我爹。


我也真不是幺幺。


14.


躲到房間裡,與外頭的吵鬧隔絕開來,我才松了一口氣。


二姨太看著我,滿臉欲言又止。


我也不去搭理她,掏出剛剛那把算盤,再加上我的手指,再加上我的腳趾,算我今天一頓飯的收入。


她終於忍不住,問我:


「小五,你還記得你爹的模樣嗎?」


我說:


「嗯嗯嗯嗯嗯,五十六加二十七條大黃魚。」


二姨太:「?」


她一把搶過我的算盤,把我摁在椅子上正經坐好,直視著我的眼睛。


她又問了一遍:


「小五,你爹是誰?」


「我沒有爹。


「我隻有一個阿婆和一個弟弟,弟弟被人打死了,阿婆病死了。」


我輕描淡寫地揭過。


二姨太仍不死心:


「你一點也不懷疑自己是陳家大小姐?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與陳南絮壓根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那陳德生也口口聲聲管你叫女兒,這天下總沒有父親錯認女兒的道理吧!」


我想說那誰知道,但是我怕挨罵。


我硬生生將這身反骨給咽回去了。


二姨太勸我:


「陳德生如今任職外交部政務次長,陳家是富貴人家,家風良好,家學淵博,況且陳家大小姐很小的時候就走丟了。他們既有意認你,你不如順水推舟。這門生意,穩賺不賠。」


她別有深意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起身開門。


恰好江望處理好了宴會的殘局,他倆無縫銜接,片刻不讓我清靜。


江望問我:


「在想什麼?」


我:「在想五十六加二十七等於多少。」


「別算了。」


江望捏住我的小腿,輕輕揉捏。


不得不說,江少帥雖然四處留情,但對我還算上心。


我穿著高跟鞋站了一天,正好渾身酸痛。


他手上力度適中,我舒服地半眯起眼睛。


我聽見他出了聲:


「攏共五百條大黃魚,一條都不給你。」


「?」


「???」


我一腳踹在了他的臉上。


「憑什麼不給我!那都是我一首曲子一首曲子唱出來的!你曉得我有多累嗎?」


我又急又氣,張牙舞爪地撲過去。


「給我!


「不給五百也行,給我二百五!」


江望的手不知何時搭在我的腰窩上。


他說:


「你都給他們唱過什麼曲子?也唱與我聽聽。


「唱得爺滿意了,就給你。」


15.


生活不易,我大嘆氣。


我一日比一日憔悴,江望的氣色倒一日比一日好。


他一大早,精神抖擻地出門去辦公事了。


我睡到日上三竿,眼下仍是一片烏青。


下樓去吃午飯,還出現了幻覺。


陳南絮怎麼會出現在我家的飯桌上?


當真是白日見鬼了。


二姨太嫌棄地皺了皺眉,誇我怎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邋遢模樣。


一邊又叫我趕緊坐下來吃飯,吃完飯再補個眠。


她說她們三人的自在日子全系於我一身,就指望著江少帥日日流連我房內,別去打擾她們,還給她們錢花。


我:勸刪,對我不好。


我這一頭剛坐下,那一頭的陳南絮猛地跳起來,忐忑地攥著手。


一句話未說,先紅了眼眶。


「我爹說,你就是我長姐。」


我心力交瘁。


沒有力氣反駁她,我低頭喝了一口湯。


我更加沉默。


陳南絮見我無意阻止她,愈發變本加厲。


她嘴巴一撇,嗷嗷哭:


「姐,你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來找我們?你可知我與爹爹有多想你,家中你的一應物件我們都不曾動過,你的房間也還和小時候一樣,你喜歡的衣服、玩具,每年我都在買新的給你。」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像隻膽小謹慎的兔子一樣,瞥了我一眼。


「姐姐,我已經長大了,不會再惹你生氣,我會乖乖聽你話,你回家來,好不好?」


我顧左右而言他:


「渴了嗎?先喝一口湯。」


陳南絮眼睛一亮,還道是我在關心她。


她興奮捧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進去。


不到三秒,她表情痛苦,肢體扭曲Ŧũ¹。


一副隨時都要過世的樣子。


我問她:「還說得出話來嗎?」


陳南絮艱難地搖了搖頭。


我:「剛好,你安靜一會兒。」


二姨太偏過頭來瞪了我一眼。


她應當是很不滿意我做出的選擇,覺得自己昨夜裡一番真心勸解全都喂了狗。


她哄著哭哭啼啼的陳南絮出門去了。


臨走前還不忘給我比個口型:


「回頭再找你算賬。」


我剛想起身,角落裡傳出一聲幽幽的嘆息。


聽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三姨太坐在不起眼的桌邊,不知已看了多久熱鬧。


她適時地感嘆:


「活著真麻煩。」


「……」


自她身後,四姨太舉著個勺,探出一個腦袋:


「我照著食譜新學的湯,滋味如何?诶?怎麼人都沒了?」


三姨太:


「活是不想活了,死又不太敢死。你的湯我就先不喝了,改日想不開了再來嘗吧。」


四姨太:「?」


16.


近日來,雲城周邊並不太平。


日本人狼子野心昭昭,現在更是不加以掩飾,敢當面與各地軍閥叫板了。


江望為此忙得焦頭爛額,夜裡回來時,我多半已經睡熟。


第二天醒來,隻看見身側床單凌亂,人早已不見了。


從前他日日來擾我,我覺得他煩。


如今一連數日見不著他,反倒有些想念。


心中鬱鬱,飯也吃不太下。


直到有一天下午,二姨太來找我。


「小五,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拿出幾個盒子,打開來,裡面盡是華麗的珠寶首飾。


應當不是江望送的,他沒這麼好品味。


他更喜歡送我大金條子。


那種沉甸甸的安全感,才是我所需要的。


果不其然,二姨太道:


「這是陳家小姐送給你的,她想和你見一面。」


「不要。」


「隻是一起去吃頓下午茶而已,就你與她兩人,你若實在聊不下去,看一眼再回來也是可以的。」


陳南絮是個什麼性子,我不清楚,她還不清楚嗎。


粘上了怎麼甩也甩不掉的人,哪能這麼輕易「看一眼就回來」。


「不去。」


二姨太嘆了一口氣,要與我打感情牌:


「陳南絮與她姐姐,感情很好的。


「其實從小與少帥有婚約的是陳家大小姐,後來她走失了,陳南絮佔了少帥未婚妻的名頭,卻遲遲不肯與他成婚。為的就是幫長姐保管著這個位置,待長姐回來後再還給她。


「你瞧,少帥至今都未娶妻,一連納了五房姨太太,都未見陳家著急呢。」


我:「不幹。」


二姨太死活說不動我,氣得一拍桌子,威脅我今天必須給她個理由。


要不然,她就是綁,也得綁了我去與陳南絮見面。


我說:


「我有親人,我不是陳家小姐。


「我們住在雲城最東邊的巷弄裡,隔壁就是大垃圾堆,我和弟弟有時候去那裡撿殘羹剩飯吃,但更多時候,撿到的是死人骨頭。


「餓死的,病死的,吃槍子兒死的。窮人家沒錢買棺材,活著的人尚且顧不上體面,死了的人就更不在意排場,往垃圾堆裡一扔,權當他沒來過這個世上。」


我很少提我之前的經歷。


頂天了提一兩句當歌女的故事。


但在更早之前,我所受的苦難與折磨,無人知曉。


江望也不知道。


「我運氣不錯,阿婆疼我,也疼弟弟。她沒日沒夜地用編茅草,用掙來的銅板養活我們倆。


「後來,阿婆生病了。


「她病得很重很重,病到還剩一口氣的時候仍在床上編草席。弟弟要去請醫生,她不肯,罵弟弟亂花錢。你不曉得,我阿婆很兇的,她罵起人來,能把一個大男人罵哭。


「我阿婆說,等她死了,也把她丟在隔壁垃圾堆裡。」


阿婆走的那年,我才十三。


她躺在床上,臉色灰敗,面孔瘦削,眼球渾濁不堪,帶著一股子死氣。


她幹瘦幹瘦的手掌用力地握住我,反反復復地叮囑,她手裡這張草席,能賣個八文錢。


要去市場西面沈家鋪子裡找沈老板,他人善,或許會同情我們孤姐寡弟的,多施舍我們一兩個銅板。


九文錢能買半斤白面,但一定要藏好,免得鄰居家手腳不幹淨的小子來偷了去。


她還有許多事未曾交代我。


過冬的破褥子還沒準備,天花板漏了個洞沒人去修,還有當作床睡的木板也被老鼠咬壞了。


也來不及告訴我,她不在了,我和弟弟兩個人該如何才能活得下去。


阿婆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她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眼睛逐漸失去了焦距。


阿婆留給我最後的話是:


「對不起,幺幺。


「阿婆是真心把你當親孫女的。」


17.


我阿婆一生要強,從沒和人低過頭。


她撒潑,耍賴,愛貪便宜,斤斤計較,是上流最看不起的市井小人。


但隻有她這樣的性子,才能從亂世中生存下來。


阿婆說,我像她。


她撿到我時那麼小一個,穿著剪裁得體的錦緞衣裙,戴著玉镯,掛著金鎖。


雖然衣衫凌亂,淚痕斑駁,但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不知怎的,走到貧民窟來了。


阿婆問我:「你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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