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掛滿了紅綢彩燈,喜氣洋洋。
我看著屋檐上吊著的紅穗子,覺得它們像極了沈行意槍上的那束紅纓。
出徵那日,它們也像這般,被風吹得左右擺動。
我視線追隨著它飄動的軌跡,不由地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
那時,我無意中聽到了陛下派沈行意徵西的消息,心下大亂。
戰場刀劍無眼,我想在他臨走前見上一面。
可我身份尷尬,平日都ṱûⁿ被劉氏拘在房中,很少放出府,想見他,談何容易……
我日夜琢磨著見他的法子,但直到他出徵當日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我在房裡愁眉不展,偏巧盛雲嵐要我陪她去鋪子裡挑首飾。
我亦步亦趨地跟她出府,心裡正思量著如何脫身,就見馬車拐了個彎,最後停在了大軍出城必經的一處酒樓。
街道兩Ťú⁵側站滿了人,翹首以盼地等著出徵的兵士。
「看見了吧,盛青嵐。」盛雲嵐滿臉驕傲。
「這些都是來看阿意哥哥的,但他的眼裡隻有我。」
她一向喜歡連名帶姓地叫我,從沒喊過姐姐,我也不在意。
聽她這樣說,我恭順地點頭應承,恰到好處地滿足她的虛榮心。
她頗為得意,兀自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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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著茶,時而漫不經心地附和幾句,眼睛不自覺地向樓下瞟去。
樓下,尚書府的馬車簾子被掀開,方惠露出半張臉,神色不耐地催著下人去想辦法訂個包廂。
我不由地瞧了眼盛雲嵐,這人一貫沒腦子,今日倒是出息了一回,還知道提前訂好位置。
盛雲嵐也瞧見了方慧,她倆一向不對付,有時在鋪子裡碰見了都要互相擠兌幾句。
如今見方慧等在樓下,而她高坐包廂,喝茶吃果子,心裡更是得意。
「那方慧實在可笑,天天纏著別人獻殷勤,真是自討沒趣。」
她掩嘴輕笑:「還是阿意哥哥疼我。」
果然,又是沈行意。
我神色落寞地喝了口茶,隨即又釋然了,早都習慣了不是嗎?
自打盛雲嵐及笄,沈行意便見天想著法子約她出來。
今天是嘗新出的糕餅果子,明日是春光明媚林苑踏青,後日有馬球花會。
永遠有由頭,時時想靠近。
劉氏管得嚴,不許盛雲嵐單獨出府,她便拉上我,借口和姐姐挑首飾看衣服,私下與沈行意約會。
至於為什麼拉著我?
當然是因為沈行意討厭我啊。
而且,更妙的是我木訥又不解風情,與我呆在一處,才能愈發顯得她盛雲嵐玉雪聰明,明媚可人。
我自嘲笑了下,便聽見樓下人群裡不知誰喊了句「來了來了!」
盛雲嵐聽了,便急急趴到窗口探頭去看,我跟在她身後,站到了窗邊。
沈行意騎馬行在最前。
銀鞍白馬,身後背著一杆長槍,槍頭的紅纓被寒風吹得烈烈飛舞。
他打馬而過,停在了盛雲嵐的窗下,抬頭看著她,嘴角還帶著一絲得逞的笑意。
「等我回京,十裡紅妝,娶你進門。」
盛雲嵐聞言,羞怯地低下了頭。
是了,誰被這樣燦如星海的眼眸看過,會忍住不羞怯呢?
誰被這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放在心上,會止住不心動呢?
盛雲嵐不能,就連站在她身後,從不被注意到的我,亦是不能。
我垂眸,盡力掩蓋自己眼裡的愛慕。
再抬頭時,卻意外對上了沈行意的視線。
他灼灼目光來不及收回,見我看他,便飛快地撇開了眼。
我怕他走開,急急地說了一句「刀劍無眼,將軍一定要多加小心。」
聲音不大,卻嚇了自己一跳。
這種囑託的話,不該由我說,是我關心則亂,失了分寸。
我沉聲找補:「雲嵐還在等著將軍回來,所以請您千萬保重。」
沈行意催馬離開的腳步一頓,他回頭,皺眉看我。
「禍害遺千年,用不找你這根木頭疙瘩替本將軍操心。」
我應了聲是,神色黯然地低下頭。
果然,沈行意還是那麼地討厭我。
可是,沈行意,若知道那是你我的最後一面,
即便是惹你討厭,我也要多看幾眼。
我眼眶紅紅地想,我怎麼就因為難過轉開了視線呢……
婚房外面站了許多人,有宮裡的嬤嬤,有將軍府管事的婆子,還有我的陪嫁丫鬟挽月。
她小聲地抽了抽鼻子,眼眶泛紅,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大喜的日子可不興哭,我怕一旁嬤嬤看出端倪責罵她,便吩咐她去將床帳放下。
她如蒙大赦,快步去放床帳,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擦了下眼淚,卻沒擦幹,回來的時候眼角還帶著湿意。
我伸手想替她擦幹,但剛抬手,就被一旁的嬤嬤輕聲喝止。
「貴人勿要抬手。」
嬤嬤是沈貴妃派來的,對我很是恭敬,但眉眼間帶著宮裡出來的驕矜。
「國師吩咐過,公雞系著小將軍魂魄路引,需要您徹夜抱著不離手,才能將英靈喚回。」
我點點頭,將懷裡的雞抱得更緊。
3.
府內,賓客們俱是沉默地飲著酒,無人賀新郎,也無人鬧洞房,婚禮壓抑得讓人窒息。
終於熬到月上柳梢頭,酒闌人散,大內的公公們妥帖地恭送賓客離席回府。
賓客中,有他軍中同袍,各個喝得腳步虛浮。他們拒絕了自家車駕,把臂沿著長街漫步。
一群武夫走著走著,便紅著眼眶唱起了軍歌。
從《豈曰無衣》唱到《大風起兮》,從鏗鏘有力,唱到哽咽失聲。
打更的人敲著梆子,一聲聲,催著曲終人散,聽得斷腸。
他京中舊友們,在喜宴結束後,卻是不約而同地聚在了西坊長街。
這群天不怕,地不怕,時常把皇帝鬧得腦殼疼的京中紈绔們,在打烊的酒垆門前,各個紅了眼眶,
當日,就是此處,他們為他踐行。
一群紈绔學著軍中漢子的模樣,推開金樽玉盞,順手撈起酒架上十日醉,拍開泥封,捧壇便飲,豪氣萬丈。
十日醉被依次傳遞,一人一口,傳到沈行意手裡,隻剩壇底零星一點。
他酒量最好,在京都難逢對手,桌上的紈绔有一個算一個,都被他喝得在桌子底下求饒。
沈行意笑罵他們不夠兄弟義氣,這麼丁點酒還不夠潤喉。
說罷,仰頭飲盡壇中餘酒,又大笑著將酒壇擲於地上。
「哐當」一聲,酒壇盡碎,陶片四散。
直怄得徐娘子大罵:「你這臭小子,以後別來老娘酒垆吃酒。」
沈行意如遭雷擊,剛還笑得眉眼彎彎一張臉,瞬間皺巴成一團。
又是拱手道歉,又是撒嬌賣憨,才哄了徐娘子開心,給他灌了一馕酒帶走。
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孤寂地死在荒無人煙的草原,死在霜雪覆蓋的西北,屍骨皆無。
大婚之夜,都隻能由公雞替他拜堂。
紈绔們站在街頭,覺得臉上湿潤。
一抬頭,才發現原是天空落了雨。
雨水連綿,將整個京都淋得湿漉漉。
原本黑燈瞎火的酒垆亮起了一盞孤燈,店門推開,徐娘子看著一群眼睛紅的像兔子的紈绔,拍了拍手裡的酒壇。
「進來吧。」
窗外,春雨綿綿,透骨悽寒。
夜,似乎漫長地再也不會天亮一般。
紅燭燃盡,天色漸明。
婚房內,嬤嬤們忙接過我抱了一夜的公雞,恭敬地交給了門外久候的觀星閣道長。
交接完畢,又命人取了匕首,劃破我的掌心,用碗盞接取了半盞血,命人快馬送去給國師做法。
簡單包扎過傷口後,又便被丫鬟婆子簇擁著梳妝打扮,準備謝恩事宜。
因有白事在身,入不得宮內,隻皇城門口遙拜即可,倒也不算勞累。
謝恩回府時,將軍府的紅綢彩燈已被悉數換成喪布,入目皆白。
我邊走邊聽管家匯報。
「夫人,靈堂已經搭好了,棺椁也停到了靈棚中。一切都準備妥當了,隻等明日將軍回府了。」
他說著摸了把眼淚,腳步不停,跟著我走到了靈堂門外。
我頓住腳步,不敢近前。
挽月見我不動,上前扶住了我,低聲詢問。
「小姐可是害怕了?」
她滿眼關切,開解我說:「小姐莫怕,你替小將軍守府鎮宅,他若在天有靈也隻會念著您的好,斷不會禍害小姐的。」
我搖搖頭,緩步邁進了靈堂,身體卻顫抖得厲害。
春風穿堂而過,嗚咽著將喪幡吹得紛飛,似離人低泣。
丫鬟們在管事婆子的指揮下擺弄著一應器具,小廝們被管家指使著府裡府外忙個不停。
四下喧囂,吵擾不休,我卻隻覺置身孤山,茫然夜行。
我伸手撫摸過冰冷的棺椁,眼裡霧氣漸起。
沈行意,你怎麼就死了呢?
沈行意,你怎麼能死了呢?
你明明說過禍害遺千年,要我這根榆木疙瘩不Ṭũ̂ₗ必替你操心。
眼淚大滴大滴地砸在棺椁上,我在心裡暗自祈禱。
沈行意,昨日我將公雞抱得那樣緊,你是不是就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了?
如果你回來了,可不可以入我夢裡。
來罵我榆木疙瘩也好,來罵我佔了盛雲嵐的位置也好,來冷冷地看我一眼也好。
隻要你來,就好。
沈行意靈柩回京的那日,天空灰蒙蒙的。
我提著燈籠,天不亮便坐著車馬到了城郊等他。
直等到辰時,才看見身著缟素的大軍抬著靈柩,緩緩而來。
他們唱著魂歸來兮,從西北邊關一路唱到京都。
直唱得聲音喑啞,直唱得春日沉重。
我舉著傘的手顫抖不止。
待他們走到近前,我已經站立不住,好在挽月眼疾手快,伸手將我扶穩。
護靈將軍見到我,上前一步,拱手行禮。
我眼裡都是淚水,看了許久,才看清了他的面貌,是沈行意的副將,方元和。
他入軍便跟著沈行意,從京畿軍,到西北軍,一路相隨。
方元和雖是武將,卻是通身的書生氣,很是儒雅,性格也溫和體貼。
便是沈行意不喜歡我,每每他領命給盛雲嵐送東西時,也會順手遞些小玩意給我,讓一旁的我不至於尷尬失落。
方元和此時也是眼眶泛紅。
「夫人,屬下無能,沒能護住將軍……」
我顫抖著,目光飄向他身後的棺椁。
我知道那裡沒有沈行意的屍骨,隻有一副他的戰甲。
但我還是想撫一撫他的靈柩,想摸一摸他穿過的戰甲。
但不應是此時,也不該是此地。
我深吸了幾口氣,衝方元和頷首。
「走吧,帶將軍回家。」
他揮手示意護靈軍繼續啟程。
我拒絕了車駕,倔強地抱著沈行意的排位與大軍步行回京。
「走吧,沈行意。」我在心裡默默地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