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回家。」
城門口到將軍府的那條路,站滿了自發送行的百姓們,一眼望不見頭尾。
沈行意在西北的三年,守邊關無虞,百姓再也不用忍受戰亂流離之苦。
如今,得他庇護的百姓們,冒著細雨,前來迎接他忠骨還鄉。
吊唁的人越聚越多,長長的一條街道都是啜泣的聲音。
百姓們一路隨著護靈軍,從城門口走到了將軍府,也不肯散去。
我在府門前,含淚鞠躬,答謝為沈行意送行的百姓們。
雨越下越大,管家搭了雨棚給人群避雨,忙了許久才安頓好。
朝中官員,軍中同袍,京中舊友,訪客絡繹不絕,直到夜裡才漸漸散去。
答謝完最後一位訪客,我站到了沈行意的牌位前。
牌位是松木的,寓意萬古長青。
我依依不舍地摸著他的名字,眼淚越聚越多。
他的名字摸起來很涼,與我記憶中的他全然不同。
記憶裡的他,總是溫暖明媚的,和他手心裡的溫度一樣灼熱。
我牽過沈行意的手,隻有一次。
他手心熾熱,我記了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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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娘過世,我大病了一場,足足病了一個月,病好後也日日呆在房裡不肯出門。
我以為我會這樣寂寂無聞地死在侯府,卻意外地收到了宮裡傳喚,是貴妃娘娘召我去宮裡敘話。
我與她有緣,九歲那年劉氏帶我去了宮裡的春日宴,她一眼瞧見我,便十分喜歡,此後時常喚我入宮陪侍。
我撐著起床,任憑劉氏派來的丫鬟們為我梳洗打扮。
才到惜春宮的門口,就瞧見了東張西望的沈行意。
自他過了十五歲的生辰後,便離宮回將軍府居住,我已經有三個多月未見到他了。
許久未見,不想他長得這樣高了,原本和他一樣高的我,此時要仰起頭才能看到他漂亮的眼睛。
他還是討厭我,一見我便皺起了眉頭,很是不悅地帶著我進了大殿。
沈貴妃牽著我的手,將我拉到她身邊坐下。
「前些日子就聽聞你病了,不想卻是憔悴了這麼多,真是讓人心疼。」
她掖了掖我鬢間碎發:「可有按時吃藥嗎?」
我沉默地點了下頭。
她見我傷懷,低低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拍著我的手背安慰我。
「青青別擔心,本宮已經派人帶話給侯爺了,他會好好安葬你娘的。」
我點頭,感覺眼中隱有淚意,連忙垂下眼眸,不敢再多說一句。
就怕一開口眼淚止不住,失了風儀,不成體統。
貴妃卻是眼角泛了紅。
「青青別怕,以後本宮照顧你。」
我回握住她的手,眼淚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砸在她的手背上。
世情涼薄,自我娘過世,我便如斷線的風箏,如無依的浮萍,如遊蕩的孤魂。
無人牽掛,也無人牽掛於我。
其實,我娘並非病逝,而是自戕。
自打劉氏進門後,對我娘頗為不滿,處處刁難。
寒冬裡沒有足夠的炭火,或者吃食上的苛待,都是家常便飯,我們母女也早已習以為常。
最難忍受的,是她的羞辱。
她每日用膳,都要讓我娘從旁伺候。
我娘由妻變妾,隻能站著,端茶遞水,伏低做小,忍受著下人們的嘲諷與白眼。
我不能叫她娘,隻能喊她姨娘。
一字之差,差之千裡。
這樣的日子,她為了我足足熬了十四年,直到我及笄前,她吞金自殺了。
我知道,於她而言,死了反倒是解脫。
我也知道,她死的那日,盛初明找她說過話。
他說:「青嵐將及笄,若你活著,以後難免遭人非議,怕是議親艱難。」
盛初明走後,她要我跪著發誓,要我不嗔不怪,要我討好劉氏與盛初明,要我嫁個好夫婿平安喜樂的過完一生。
我扭著頭不肯起誓,被她重重地扇了一個巴掌。
那是她第一次打我。
我紅著眼睛,在她的逼迫下,一字一句念完了誓言,每一句都是一根釘子,釘在我的心上,鮮血淋漓。
「若違此誓,家母泉下永無寧日」
她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眼裡都是淚水。
「青青,娘護不住你前路漫漫,隻能盡最大的努力替你謀劃一條平順的人生,你不要怪娘。」
我怪她什麼呢?
怪她因為愛我,不惜自戕嗎?
怪一口薄棺將她抬出侯府,我甚至來不及和她道別嗎?
我在沈貴妃的懷裡,哭得不能自已。
隻覺得浮萍有了水,風箏續了線,孤魂野鬼終於在世間有了絲絲縷縷的牽絆。
沈行意幾次想要開口,都被貴妃瞪了回去。
她拍著我的手,柔聲細語地哄了許久。
我哭過一場,心情漸漸平復,終於止住了淚水。
貴妃見我不哭了,松了口氣。
「青青莫要哭了,明日本宮便去求陛下做主,認你做義妹。你放心,有本宮一日,便護你一日。」
沈行意聽了這話,急得不行,連忙打斷忙貴妃的話。
「姐姐怎可認她做妹妹!」
我被他說得一愣,淚眼迷蒙地去看他。
他身子一頓,斟酌了一會兒,還是低聲開了口。
「總之,我不同意,阿姐若是認了這個榆木疙瘩做妹妹,我便不做阿姐的弟弟了。」
沈貴妃氣的丟了個空茶盞到他身上,直罵他混不吝,讓他趕快滾出殿外,別惹自己生氣。
安靜吃菓子的六公主見舅舅被罵,立即竄了上來,一手拉著沈行意,一手扯上我,慌慌張張地就往殿外跑。
邊跑邊喊:「舅舅快跑,瑤兒掩護你」
又搖著我的手,焦急催促:「青嵐姐姐也快跑,我娘發起火,你也要遭殃的!」
我破涕為笑。
沈貴妃對女兒頗為無奈,叮囑沈行意:「阿意你護著她們去御花園轉轉,今日春光好,陪青青散散心。」
沈行意得了姐姐的令,不情不願地帶著我們去了御花園。
他摸著鼻子,嘴裡嘟囔:「瑤兒,舅舅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叫這個木頭疙瘩姐姐,她明明和舅舅一般大。」
六公主做了個鬼臉,沈行意氣得跳腳,嚷嚷著要把她丟到花叢裡解氣。
小公主聞言,尖叫一聲,笑嘻嘻地拔腿便跑,雙髻上湖藍色的絲帶被風吹得翻動。
沈行意假裝要追,她邊跑邊回頭看舅舅,一雙眼睛湿漉漉的,帶著快樂與懵懂。
像一隻誤入塵世的小鹿。
兩人鬧騰了好一會兒,六公主一張小臉笑得紅撲撲的,煞是可愛。
我在一旁也跟著笑,心情疏解了不少。
玩了一會兒,六公主停在芍藥叢裡不肯再走,非要留在這裡撲蝶。
她一路追著蝴蝶跑,我和沈行意在她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
我知道沈行意討厭我,特地落後了幾步。
明明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不想因我走神,走著走著,卻是撞到了他身上,直撞得我鼻子發酸。
他被我撞了一下,不太開心,沉著臉問我。
「走路不看路?」
我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一時失神,沒有注意…」
他哼了一聲,轉身繼續向前走,步子卻慢了許多。
見他息事寧人,我松了口氣,又將步子放得更慢了,隻怕再撞上他,又要被罵。
他走著走著,卻忽的停了下來。
好在我留心著他的腳步,適時停下,避免了重蹈覆轍。
「走這麼慢,萬一丟了,不是害我平白被阿姐責罵?」
「……」
御花園雖大,但我自小入宮陪侍在貴妃身側,又怎麼會走丟呢?
這是明擺著找我麻煩了。
我嘆了口氣,視線盯著腳尖,沒有說話。
我知道沈行意討厭我,往日也盡量避著他。已經夠謹小慎微了,卻還要被他時常這樣為難。
我越想越委屈,將頭垂得更低,眼淚啪嗒啪嗒掉到繡鞋上,濡湿了一片。
沈行意耐心有限,見我不理他,伸手便挑起了我的下巴。
我眼淚順著他的手指,落到他的手背。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哭,四下看了一圈,把我拉到了一處假山後面,避開了一旁的宮婢和嬤嬤。
我被他拉進假山,不知道他又要怎麼戲耍我,隻好靠在石壁上,盡量遠離他。
他從我手裡搶過帕子,胡亂給我擦著眼淚,淚水被他越擦越多。
我偏過頭,打掉了他手中的帕子。
這是我第一次和他發脾氣,或者說是我第一次和別人發脾氣。
從前我不敢的,我活得謹小慎微,隻怕稍有差池,便會被劉氏抓到由頭。
我怕她罰我娘在冬日的院子裡站著聽訓,怕她說我被我娘教得品行不佳,以後不許我們母女見面。
可如今我娘都死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沈行意卻沒有生氣,他皺著眉,認真且虔誠地用指腹替我擦著眼淚。
他指腹有著薄繭,略感粗粝,但聲音卻是出奇地溫柔。
「別哭了,乖。」
他耐心哄著我,像我娘哄我那樣。
我紅著眼睛推開他的手,低下了頭不看他。
他耳根微紅,很不自在,一雙手分別牽住我兩隻手,輕輕晃動。
「今日是我錯了,你別哭好不好。」
自我九歲在春日宴上見到沈行意,就沒見他這樣溫柔地同別人說過話。
和沈貴妃交談時沒有,和我庶兄對弈時沒有,和那群紈绔打鬧時沒有,和盛雲嵐在春日宴上說笑時沒有。
我被他眼裡的溫柔淹沒,隻覺得被他握著的手似乎起了火,灼得我雙頰緋紅。
我忙推開他,慌慌張張地跑走,甚至連方才打落在地的手帕都忘記去撿。
後來,任憑我如何想找,都沒找到那方繡帕。
而沈行意手心溫度,任我如何想忘,都忘不掉。
4.
京都蕭瑟,整個春日都因著沈行意的死訊,顯得闌珊。
沈行意的喪事由大內協辦,饒是如此,我也累得仿佛脫了層皮一般。
挽月每日梳妝都要哭上一場,怪自己沒有照顧好我。
「今個天氣好,眼見桃花都開了,咱們今日去看看桃花吧。」
她一邊給我梳頭一邊嘟囔:「小姐不是最喜歡桃花了嗎?今日就別管府裡那些勞什子的事了,總歸有管家料理著呢。」
我搖頭拒絕。
如今我寡居將軍府,哪能當個甩手掌櫃?若是不支事,怕是要被手下僕從欺負死。
我沉心靜氣,將府裡的田莊佃戶一一核查仔細,又將府賬目支出理清。
待我梳理好將軍府內的一切事宜,已到了仲夏。
仲夏陽光好,天氣也還有些餘涼,京都貴胄最喜歡在此時辦宴席。
我是將軍夫人,雖然寡居,卻也收到不少帖子。
我一應推了,終日閉門謝客。
每日處理完府內事宜,剩下的大把時間,都由我自由支配,比在侯府時舒服多了了。
每日種花習字,看看闲書,偶爾聽沈行意的乳娘肖嬤嬤講講他的童年糗事,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其實沈行意的童年糗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因為我們也算是青梅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