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貴妃病重,女兒不能代替將軍侍奉左右,寢食難安,就請爹爹代為走動一二吧。女兒邁入宮門,便將父親想要的東西,雙手奉上。」
盛初明冷著臉,看我許久,才開口。
「陛下兩日未上朝,你可知為何?」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嘆了口氣。
「你若安心呆在將軍府,當個寡居婦人,他們看在為父的面子上,還能留你活命。若你進了宮……」
我跪地叩首。
「請父親送我入宮。」
5.
惜春宮外,重兵把守。
引路的太監和守門的護衛低頭耳語了幾句,宮門便開了一條細縫,僅容一人通過。
他站在一旁,示意我自行進去,我低低道了聲謝,側身進了門。
門外沒有灑掃,前些日子又下了幾場暴雨,如今滿庭落花,看著十分寂寥蕭瑟。
我加快腳步,向著唯一有亮光大殿走去。
殿內,貴妃輕輕拍打著小皇子,一邊輕聲哄著女兒。
六公主眼淚巴巴地靠在她身邊,輕輕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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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將殿門合上,隻盼能暫時攔住殿外的悽風苦雨。
見我來了,貴妃一驚,忙問道:「青青,你怎麼入宮了?」
她臉色一白,一手抱著小皇子,一手牽著六公主,快步朝我走來。
「可是那群人去了將軍府拿你?」
我搖頭,和盤託出,是託了父親的關系才能進宮。
她稍稍放下心,隨即又苦笑起來。
「是了,你繼母是她堂妹,想來你父親多少也參與進來了。」
她握著我的手,指尖冰涼。
「闔宮都躲著我們母子三人,偏你巴巴地趕來遭罪,如今怕是連你也走不成了。」
六公主張嘴叫了聲「舅母」,眼淚便大顆大顆地流了下來。
我把她抱進懷裡,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柔聲安慰。
「公主別哭了,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把臉埋在我胸口,雙手抱著我的脖子抽泣不已,哭了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貴妃拉著我坐到榻上,說起了當前處境。
「昨日夜裡,皇後逼宮了,派人把惜春宮圍了起來,侍衛兇神惡煞地拿著刀衝進來把瑤兒嚇得夠嗆。」
她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頭,無聲安慰。
「皇後想拿著我們母子三人威脅陛下,才保住了命。」她嘆了口氣「如今僵持了兩日,不知陛下如何了。」
說著流下了眼淚。
我握緊她的手,學著她安慰我的樣子,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姐莫怕,我雖手無縛雞之力,但要打要殺,都要先從青青屍體上踏過去。」
沈貴妃笑著,有點無奈。
「你呀,和阿意一模一樣Ťű₇。」
貴妃的思緒忍不住飄向了遠方,她的阿意也總是這樣保護著她。
那年,母親難產,生下阿意便撒手人寰,甚至沒看過襁褓裡嬰兒一眼。
將軍府掛滿了喪幡,她那是也才十歲,夢裡都是母親死前瞪大的雙眼。
她驚得睡不著,流著淚,摸黑溜進弟弟的房裡。
他小小一團躺在搖床裡,一看見她就咧嘴笑了起來,伸守握著她的指頭不放。
後來她及笄那年,父親戰死邊關,少年天子親自到府中祭奠。
皇帝對她一見鍾情,他許她妃位,入住惜春宮。
又愛屋及烏,將年僅五歲的沈行意也接進了皇宮撫育。
那時,沈行意總愛抱著皇帝的腿撒嬌,屁顛顛地跟在他身後央求
「好姐夫,您就教教意兒射箭吧」」
後來他稍長成些,人還沒有紅纓槍高,就吵著要跟武師習武,信誓旦旦地說要「驅盡匈奴,保家衛國」。
再後來,她的阿意從頑童長成了英俊的少年郎,風流不羈,舉手投足便能俘獲京中少女芳心。
他十五歲後,便從宮中回到了將軍府,見天和一群紈绔招搖過市,每每打馬南街,便引得滿樓紅袖招,十足一個混不吝。
但她知道弟弟的少年心思,知道他胸有千軍萬馬,有家國山河。
知道他在晨間練槍,在夜裡看兵書,在書房的沙盤上一遍遍推演對陣。
她的阿意比所有人都有天賦,也比所有人都努力。
但她偏偏是貴妃,聖眷正隆。
沈行意若掌了兵權,沈家前朝後宮皆得意,勢必引起朝堂動蕩。
他進一步,她在後宮便要退一步。
寵妃和重臣,隻能擇其一。
他什麼都不說,飲酒作樂,沒心沒肺,成了讓人放心的「紈绔」。
用自己的方式,讓她幸福。
御書房內。
皇後身著朝服,高髻上插著花樹金步搖,墜著蟠龍簪,貴氣天成,儀態萬千。
她端坐在下首,待一盞茶飲盡,才輕輕將杯盞放到桌面,目光溫柔地看向上首的男人,低聲詢問:陛下,您還是不肯擬招嗎?
皇帝坐在髹金雕龍紫檀椅上,手裡握著一副字帖看得津津有味。
聞言,他抬眼,嘴裡帶了笑意,十分溫和。
「隻要皇後將欣兒母子三人安全帶來,朕便寫。」
說罷,又心無旁騖地看起了字帖。字帖是前朝書法大家遺作,一筆一劃,似有千鈞之力。
「您不肯寫,自有黃門侍郎代筆,您這又是何必呢?」
皇帝挑眉,不置可否。
若是黃門侍郎可以代筆,又何必在這耗著呢?
皇後取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她把持了皇宮,她的母族也掌控了京都四方城門和御林軍,但那又如何呢?
如今海晏河清,四海盡歸,便是強行毒殺了皇帝,拿不到蓋有傳國玉璽的退位詔書,也是名不正言不順,難以服眾。
黃門可以代筆,但玉璽何在,隻有陛下知道。
她平靜地看著男人,第一次肆無忌憚地直視他。
「便是帶他們到了御書房,也免不了一死,不是嗎?」
皇帝終於放下了手中字帖,認真看向眼前的人。
「可就算是死,朕也要死在他們母女前頭,才能安心。」
皇後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開始隻是唇邊淺笑,但笑著笑著,確實越來越放縱。
「我與陛下少年夫妻ťůₗ,成婚二十載,從未得您半分令眼相待。」
她笑著,甚至笑出了眼淚。
「我隻當天家無情,從不敢奢求您的疼愛。不曾想,哪有什麼天性涼薄,不過是您將一腔情深意切都許了旁人。」
皇後笑著搖頭,許久才對著殿外吩咐。
「去將他們帶來。」
她強調「安全帶來,不可無禮。」
我正陪著六公主翻繩,殿門就被人推開,我忙將她推到貴妃身後。
來人是宮中護衛,各個配著刀。
我裝作驚慌,將茶壺摔到地上,偷偷拾起了最大的一塊瓷片,握在手裡。
來人很快走到殿中,我身體微微發抖,站到了貴妃身前,虛張聲勢地怒喝他們。
「大膽,竟敢佩刀擅闖貴妃寢殿,還不快滾出去。」
將士冷哼一聲,上前一步便要將我推開。
我趁著他沒有防備,舉著碎片毫不猶豫地刺入他的喉間。
一同來的侍衛大驚,還未來得及出聲提醒,便見他靈巧地將頭歪向了一邊。
瓷片貼著他的喉嚨,刺入了右肩。
侍衛疼得龇牙咧嘴,我發了狠,用力握著瓷片又攪了一下,才拔了出來。
貴妃一手抱著小殿下,一手拉著六公主,騰不出手,急得在我身後小聲喊。
「青青!別胡鬧,快站到阿姐身後來!」
我單手止住正欲上前貴妃,將瓷片豎在身前,小心防備。
被我刺傷的人應當是個護衛統領,他疼得龇牙咧嘴,直冒冷汗,卻揮手止住了其他正欲上前的侍衛。
「娘娘,更深夜寒,莫要為難屬下,隨我等去御書房吧。」
外頭青天白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胡話。
我護著貴妃,與他們對峙。
貴妃聞言,輕吸了口氣,扯了下我的衣袖。
「青青,跟他們走。」
我們一行人才走過影壁,便見到皇帝等在御書房門外。
皇帝見了沈貴妃,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快步走下階梯,從貴妃手裡接過了六公主,抱著親了親,安慰了幾句,又轉過頭臉,伸手摸了摸貴妃的頭發,眼裡盛滿了笑意。
他牽著貴妃的手進了御書房,我跟在身後。
御書房的門檻很高,我身子一直在輕輕打著抖,邁步跨過門檻的時候,險些摔倒。
被我用瓷片扎過的侍衛,悄悄將刀鞘橫在我的手肘下,虛虛扶了我一把。Ṭű̂₂
我低低道了聲謝。
皇後還是坐在下首,見人來了,啟唇笑著問道:「陛下如今見到人,可以擬招了嗎?」
皇帝欣然點頭,命張德全備紙研磨。
張德全取了御紙,平鋪在桌上,又上前將皇帝扶到書案前,遞上了毛筆,躬身在一旁研起磨來。
皇後手指輕扣桌面,皇帝聞聲輕笑。
「皇後心思沉穩,今日倒是有些急了。」
「陛下明察。」皇後頷首。
「您這樣從容,臣妾實在難安。多番思量也不知何處錯漏,所以有些心焦。」
皇帝筆走龍蛇,未片刻停頓。
他邊寫,嘴角帶著笑意。
「御林軍統領,下夜歸府,意外墜馬,需要修養月餘,御林軍統領之權便交給了副將張乾代行。」
皇後聽得眉心一跳,越發不安。
「劉氏姻親孫氏,其旁支子弟孫書,有妻弟,名喚李英友。」
他沾了沾磨,繼續說道:「十日前,因巡查東城門時,意外發現火種,並及時撲滅,擢升東城,城門長。」
「劉氏旁支,劉清源,上個月藐視軍紀,在軍中飲酒作樂,被上書彈劾,仗二十,罰做城門長,把守西城門。」
殿外隱隱有嘶喊聲傳來,若有似無。
「朕的長公主,皇後的女兒,近來喜歡上馬球。五日前央求皇後在南郊皇苑舉辦馬球會。」
他停頓了下,抬頭看向皇後。
皇後臉色慘白。
「公主催得緊,三日內便要禮部官員辦齊所有事宜。禮部人手緊張,但侍郎崔時星與城防軍頭目劉巒私交甚好。」
「城防軍平日無事,正好可以幫忙搬運宴會器具,為了方便運輸,南門便由禮部牽頭,暫時由城防軍接管。」
皇後額間驚出了一層細汗,她嘴唇緊抿,屏氣凝神地聽著,全神貫注。
「算算日子,原定的馬球會,便是今日吧?皇後拿了京都女眷,逼迫朝中大臣,倒是一步好棋,一舉多得。」
他好整以暇地寫完了詔書的最後一筆,置筆,輕輕吹了吹,待吹幹墨跡,一邊卷著,一邊走向皇後。
「北城城郊,京畿軍駐兵之地,由你堂叔劉春將軍駐兵鎮守,想來城門也已經被你們把控住了吧?」
他好整以暇,將詔書交到皇後手中。
皇後全身發抖,死死捏著詔書,目光瞪視皇帝。
「朕的皇後啊。」皇帝語帶遺憾,嘴角噙著笑,但眸底冰寒。
「你機關算盡,自以為步步為營,卻不知道算漏了一人。」
皇帝擺擺手,原本逼宮的護衛,瞬間將刀口對準皇後。
皇後閉上眼,周身都是功敗垂成地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