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小姐當了十年的丫鬟。
小姐去廟裡突遭山匪,隻有我一人僥幸活下。
背著屍體,從死人堆裡爬起來,送小姐回了家。
老爺夫人在悲痛中一遍遍質問:
「你為何不替她去死?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
爹爹娘親勸我自行了斷:
「主家不殺你是仁慈,但身為奴才要有奴才的覺悟。主子身死,你怎可獨活?」
我答應了:
「殉葬是奴才的本分,但想替小姐過完十六歲冥壽。」
冥壽前一天,我爬上小姐未婚夫的床。
「所有人都等著我去死,可我偏偏想活。」
1
我背著小姐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小姐比我大一歲,生得豐腴可愛。
纖瘦的身軀要背起超出自身重量的屍體,需要些信念。
長路Ťű₀一開始,我反復回想小姐待我的好處。
Advertisement
她不打罵我,按時給我發月錢,是我的衣食父母,我該報答她的。
等這些好處翻來覆去想盡了,嘴裡的血腥味卻越來越濃,便回憶小姐在府裡如何受寵。
我爹娘都是家生子,在趙府幹了一輩子,把闔府的心肝帶回家是我的職責。
最後看到城門,失力暈倒之時。
搖搖晃晃,但下意識地把自己墊在下面,不讓小姐磕到。
小姐的屍體壓在我身上。
真的很重。
原來不管多尊貴的人,死了都是一團肉而已。
2
趙府裡閉著眼睛都能走的路,如今比背著小姐回家還難走。
大丫鬟芍藥在小姐死後,明明還能活,卻隻念叨著:
「雲舒,回去也活不了,不如在這裡來個痛快。」
然後親手將一支銀簪扎進喉嚨。
當時我不懂,連死的勇氣都有,為何不敢活下去?
現在我明白了。
在衙門裡,刑罰上個遍,每上一種,堂前的官老爺就兇神惡煞地問:
「同去之人都遇害,為何獨獨你活下來?」
氣息越來越微弱,我卻一遍遍從喉嚨裡擠出聲音:
「匪徒剛到時,朝著小姐狠踢一腳,我撲過去擋住,被踢吐血暈死過去。再等我醒來,大家都沒了。」
打過許多遍,都不曾改口,官老爺總算認同這份口供,放我歸家。
被拉回趙府時,我已是氣若遊絲。
缺醫少藥的情況下,高燒兩天竟見好。
都那樣痛了,痛得想咬舌頭,可我還是死不了。
也許他們說得對,我這種卑賤之人,命最硬。
3
小姐未出閣身亡,依律不設靈堂,但老爺夫人疼愛女兒,在她生前的院子裡,設了個小靈堂。
剛能下地,我便被吩咐過去日夜守著。
小姐的爹娘時不時來小靈堂前哭上一場,罵我幾句。
夫人失了她一貫的體面與修養,拽我的領口,掐住我的脖子質問:
「你為何不替瑤瑤去死?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
一通發泄後,她掏出蜀繡帕子抹幹眼淚,走出院子又是那個堪為婦容表率的趙夫人。
小姐的爹娘念著逝去的女兒,而我爹娘卻對活著的女兒不聞不問。
明明之前我在小姐院子裡當差,爹娘三天兩頭就來看我。
明明我離他們做工的地方隻有幾十步之遙。
比起貴人,我們這些做奴才的,連情感都更上不得臺面嗎?
我想不通。
盼啊盼,熬啊熬,身上的傷都快好全乎了。
我娘終於來望我。
她遞過一塊飴糖,這是從前弟弟才有資格嘗的,小丫頭片子可吃不得。
娘還是念著我的。
我剛想揉開糖紙嘗點甜,娘冷著臉:
「主家不殺你是仁慈,但身為奴才要有奴才的覺悟。主子身死,你怎可獨活?」
我捏緊手裡的飴糖,怔住了。
娘接著說:
「你若是活著,老爺夫人一看你就鬧心。小雲,你不能這麼自私,爹娘在府裡吃著掛落呢,你弟弟之後是要當二少爺的書童的,你想想我們啊!」
「左右是活不成的,你主動一點,主子還念著你的好。把這糖吃了,吃了一切就都會結束,我們一家子還是趙家的忠僕。」
「小雲,你是個好孩子,一向最聽話,再幫咱們家一次好不好?」
……
她趕著做工,勸幾句要緊的就走了,沒問一句我身上的傷痛不痛。
也是,將死之人痛不痛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走的時候沒有回頭,她的目光永遠朝前。
我望著遠去的背影,以為我哭了,但摸摸臉頰。
臉上很幹,竟是一滴淚也沒流。
我明明那麼疼,怎麼連一滴淚都流不下來呢?
4
掌心那塊飴糖被攥得發軟發黏,我望著小姐的靈位,思考了很久。
活著的時候小姐說什麼,我就去做什麼,如今小姐沒了,我該下去接著伺候她。
奴才天生命賤,主家的態度那麼明顯,理當有些眼色。
爹娘對我有生恩,弟弟有遠大前程,我要聽話不拖他們後腿。
包裹著毒藥的甜,這就是我的歸宿,不是嗎?
我試圖把糖塞進嘴裡,可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
「啪嗒」一聲,飴糖不慎滾落在地。
細微的聲響卻放開了情緒的閘門,我嚎啕大哭,涕淚俱下。
人人都盼著我去死,可我為何就是舍不得死呢?
我這等卑賤之人,沒有一日是為自己而活,卻為什麼還想活下去?
5
第二日,夫人再來小靈堂,不等她動手打我,我跪伏在地:
「夫人,我是小姐的奴婢,她已身死,我也不想苟活。但小姐之前盼著今年生辰,我隻想替小姐過完十六歲冥誕,便隨她一起去了。」
夫人臉色和緩起來:「可憐的孩子,沒記錯的話,你還比瑤瑤小一歲呢。瑤瑤生辰還有不到十日,就由你在這院裡布置一番。至於什麼死不死的,難得你對她一片忠心,我不好阻攔。」
自這日起,夫人再不曾打罵我。
畢竟和死人有什麼可計較的呢。
我能在府裡走動了,悄悄掐著點在小姐院子旁那條小路等著,大少爺往日最愛抄這條近道。
運氣不錯,第一日就看見大少爺遠遠走過來。
他生得眉目清秀,頗有些文弱之氣。
我上前兩步攔住他。
在大少爺疑惑的眼神中,我腦袋一片空白,顫顫巍巍地掏出連夜繡的帕子。
「大少爺,這帕子上的竹子很適合你,望你不嫌棄收下。」
他收下帕子,道了句辛苦,沒等我再開口,就匆匆離去。
我愣在原地,很無措,從前不是這樣的。
從前我對大少爺避之不及,隻因他在小姐處見了我:
「你這丫鬟,長得好,針線也好,不如贈予你哥哥我做個暖床丫頭,若是日後有孩子還能抬個妾,當回主子。」
對於爬主子的床,我不敢,也不願。
在院子裡跪了一天一夜,小姐終於打消主意:
「你隻想在我跟前服侍,那我留你,錯過機會你別後悔。」
我從未後悔,可我現在不得不後悔。
6
接下來幾日,我在這小路處送了香囊、鞋子、襪子,大少爺都一一收下,但權當無事發生。
我的頭越壓越低,大少爺身後的小廝眼神越發戲謔。
縱使再愚鈍,我也明白大少爺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我等不了,拿著腰帶遞給大少爺:「若您不棄,我願服侍您左右,還望您幫我謀一條生路。」
他拿過腰帶,舉起看了眼:「雲舒,府上數你手最巧。」
他一隻手在我鎖骨上摩挲,我竭力控制著自己別躲。
那條腰帶在大少爺的揮展下,化作一條銀蛇,「啪」得一聲打在我的臉上。
「雲舒,你不是有骨氣嗎?我還想你能挺幾天呢,不過四五天就耐不住,上趕著來求我?」
臉上挨的那一下並不疼,卻比官府的板子還難熬,。
在官府裡我問心無愧,而如今我所思所想算不得清白。
我仰起頭,芍藥曾說我這般瞧著最好看。
「求大少爺垂憐,救一救我。」
他嘲諷道:「之前我要收你,你跪一整日求瑤瑤,拂我的面子。你一個奴婢,算個什麼東西,還敢拒絕我?」
他的視線在我身上流轉,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人,而是一個物件,一個勉強入眼的器具。
「但你實在是長了張好臉,我願意再給你個機會,若跪個兩日求我,我就答應你。」
我沒有半分遲疑,「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並賠個笑臉。
「是奴婢不識相,奴婢知錯,會跪足兩日,多謝大少爺還願給我機會。」
道歉求饒的話不斷從我口中吐露。
自懂事以來,我學的第一件事是如何當趙家的下人,如今最熟練的本事該是忍耐。
有些人的膝蓋仿佛為下跪而生,說出口的討饒自賤,比吃進去的飯菜還要多。
我以為,當奴才久了,身體裡那根挺直的脊梁骨早就折了。
可我跪在路旁,看著大少爺和身後小廝嘲弄的目光,聽著他們輕蔑的調侃,心裡為何還是會空落落?
生來卑賤,命若浮萍,我這種人怎麼配談自尊自愛呢?
我用盡全身力氣,抬著頭,忍住眼淚。
雲舒,你要笑,要笑得漂亮。
雲舒,努力熬過去,就能活下來了。
7
我足足跪了兩日,跪得雙膝腫脹,跪到府上的丫鬟小廝都嘀咕,難不成世上真有天生的奴才?主子去了,傷心至此?
娘來看過我一次,她誇我懂事,去死之前還不忘搏一搏忠僕的好名聲。
再熱的心也禁不住鮮血淋漓的一刀又一刀。
好像對一個人失望久了,就麻木了。
我跪在地上,面朝的方向不遠處種著一顆柳樹。
正值二月末,我眼瞅著那棵柳樹在這兩日長出新芽。
院子裡種柳樹不吉利,府上總是念叨著要砍掉這樹。
不知它是否也在擔憂驚懼中度過一天又一天?
但它依舊一年又一年地發芽抽枝,比許多人命都要長。
等我從地上起來,強拖著麻木的雙腿梳洗打扮。
我要去大少爺院子裡,走完最後一步。
此時外面傳來敲門聲,打開門瞧,竟是二少爺身邊的綠綺。
我疑惑地看向綠綺,自小姐死後,都對這兒避之不及,她為何來尋我?
她沒進門,小聲說兩句話就走了。
「我認識大少爺那邊的嬤嬤,知道點消息,聽聞大少爺在相看尚書嫡女,好幾個爬床的丫鬟都被打死了。」
「上次我在你院子附近過,看見你求大少爺,你……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不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合上門,一直強撐著的那口氣卸了,我跌坐在地。
原來大少爺也是騙我的,可能隻是闲著無聊耍耍我。
以為抓住救命稻草,沒想到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8
考慮過直接偷跑,可身契在夫人那裡,逃奴也是一個死字。
我沒辦法了,腦海裡有個聲音不斷提醒:
「認命吧,雲舒,你認命吧。」
也許芍藥姐姐說得對,當初在廟裡自我了斷,好過備受折磨,嘗遍冷暖後,還是死路一條。
此時外面隱隱傳來戲腔。
「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掊土是斷腸墓穴,再無人過荒涼野。」
小姐新喪,府上禁樂,攔住過路的小丫鬟才知道,原來明日小姐的未婚夫臨安王要來府上。
他不好美色,不好酒食,不好錢財,獨獨出了名的愛聽戲。
臨安王權勢滔天,是小姐救過他一命,才得到婚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