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遠處傳來婉轉清亮的唱戲聲: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方才她一直誇我畫得漂亮,若下次遇見,我也定要告訴她,她唱得可真好啊。
16
趙家牽扯黨羽之爭而獲罪,男丁或斬首或流放,女眷充入掖庭,僕從全都發賣。
盛臨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被驚得回不過神。
那般顯赫的門庭,破天的富貴,在我眼中,宛如不可逾越的高山。
高山怎麼這般輕易就傾覆?
從前小心侍奉著的貴人,頃刻間竟變得同我一般無二。
盛臨隻嘲諷道:「貴人不會永遠是貴人,失去權利,也不過凡夫俗子。」
我吩咐青雀去官牙把我爹娘和弟弟贖出來,脫去奴籍。
「然後呢?需要把他們帶回王府裡嗎?」
「不用,之後隨他們去哪兒。」
等青雀回來,一臉難色:「主子,我花錢贖了人,但聽到我不準備帶他們回王府,他們轉頭又把自己賣給另一家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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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手中畫筆:「他們罵我什麼?」
青雀支支吾吾不敢說。
我思索片刻,推測道:「無非就是白眼狼,下賤坯子,攀上高枝就忘了爹娘之類的,有什麼不敢說的。」
比起憤恨,我隻松口氣,那點微薄的養育之恩,我總算還清。
青雀試圖恭維我,讓我高興點:「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主子你算是熬出頭了。」
我確實笑了,不過是被逗笑的:「要想當人上人,吃苦可不行,得吃人。」
我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和我能吃苦沒有半分幹系。
並且恰恰相反,苦難會源源不斷地流向能吃苦的人。
因為吃苦吃不下去,我才勇氣放手一搏。
畫完手上這幅春景圖,我回屋裡把裝糖的小罐子扔了。
我一直留著那塊飴糖,每當心軟的時候就看看它。
此番折騰,我不再需要這塊糖。
我不恨了,他們於我而言,已是陌路人。
17
夜色漸深,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陪盛臨在書房下棋,主打一個隨心所欲地亂下。
「你這步要不要再考慮一下?」盛臨指著我剛落下的棋子問。
我定睛一看,這一步下完,我馬上就要輸。
我擺擺手:「落子無悔,妾身不想壞了規矩。」
我這臭棋簍子左右不過一個輸,費那個勁兒幹什麼。
正高興著,今日份下棋任務即將完成,青雀慌慌張張跑進來:
「長留閣走水了!」
等盛臨和我急匆匆趕到,長留閣火光滔天,隱隱傳來悽婉的戲聲:
「他思已窮恨未窮,都隻為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已通,分明是伯勞飛燕各西東……」
救火趕不上火勢蔓延的速度,長留閣搖搖欲墜,「轟隆」一聲巨響塌了。
裝滿水的木桶在我手中失力掉落,遠處的盛臨袖手而立,神色平靜。
瞧著漫天的火光,瞧著盛臨的鎮定,我突然有些難受。
低頭一看,原來是木桶裡的水盡數傾倒,浸湿了鞋襪。
18
「伺候傅姨娘的奴婢說,王爺已經很久沒去過傅姨娘的院子,她派人請王爺好多次,但王爺始終沒來過。傅姨娘一時想不開,自焚了。」
我心口堵得慌,她的一番痴情,隻換來盛臨一句「厚葬了吧。」
青雀甚至有幾分喜悅:「王府裡如今就剩您一個女主子。」
我突然很想畫畫,已經有段時間不畫人像,但提筆便勾勒出一道倩影。
縱使一面之緣,她生的好,總是令人印象深刻。
畫中女子一襲白衣,青絲如瀑,在池塘邊,俯身滿眼好奇地看著什麼。
她在看我的畫。
「青雀,傅姨娘閨名是什麼?」
「這我還真不知道,大家都管她叫傅姨娘,您等我找她的奴婢問問。」
過一會兒,青雀跑回來:「主子,問到了,傅姨娘名叫傅明棠。」
我在畫旁題字:【延慶十二年二月初五,傅明棠遊春。】
裝裱完成,我將畫軸Ţù⁷卷起,帶到盛臨的書房裡。
書房是盛臨在府裡最常待的地方,畫裡的人應該更想留在這兒。
將畫軸塞進滿滿當當的書架上,擠歪了一大排書。
我逐一扶正,各種文韜武略的書籍中夾雜著一本《人間戲》。
平日裡府裡搭著戲臺,也沒看盛臨多熱衷。
我隨手翻開這本《人間戲》,看著居然是盛臨的筆跡。
略過目錄裡那些朝堂篇、民俗篇,這書居然還有美人篇。
看到幾個熟悉的名字,我臉上的笑容陡然掛不住了。
19
【趙瑤,禮部侍郎獨女,行事軟弱但偽善,冒名Ṫû¹頂替謀取婚約,一朝得勢好炫耀,廟中惹怒明惠郡主,遭其兇殺。
【評:無趣之人,無趣之戲。】
【明惠郡主,為人驕矜狠毒,愛慕於我。在我面前溫柔大方,對有競爭關系的女子手段殘忍。其父遭難後,落差之下她自裁而亡。
【評:害人的狠勁兒,若為男子,適合上戰場。
【傅明棠,家道中落,敏感脆弱,賣身為奴,為我所救後痴情於我。她苦學唱戲,在我的冷落下神志不清,舉止瘋癲,柳氏進門一年後,她自焚而亡。
【評:囿於情愛,自取滅亡。】
【柳雲舒,出身低微,命運悲慘,於我有救命之恩,卻拱手相讓。初以為她卑微怯弱,實則百折不撓,總在謀求一線生機。現今畫藝超絕,時常做出一些有意思的事。
【評:有趣至極,可再看看。】
我快速翻閱,如墜冰窟。
原來我們這些人的喜怒哀樂,不過是盛臨戲臺上的幾幕景。
我心裡懸那塊大石頭總算落下。
盛臨一直完美得令人心慌,但世上無完人。
本想識趣地沉默,當我沒看過那本書,但見到盛臨的那刻,還是忍不住開口:
「王爺,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是我救的你?」
20
盛臨先是皺眉,隨即笑著回答:「是。」
既然已經開口,那就一問到底吧。
「小姐會被明惠郡主害死,你知道是嘛?」
「是。」
「那天晚上我輕松爬上你的床,是你故意的嗎??」
「是。」
他語氣淡淡地解釋:「我未曾主動害過你們任何人,不過順水推舟、順勢而為。這一切都是你們主動要做的,不是嗎?」
果然如此,我好像被劈成兩半,一半微笑,一半哭泣。
笑幸好我還未完全沉淪,哭我也有片刻妄想與他相守一生。
看我沉默,他有些疑惑:「你有什麼好傷心的呢,你這一場戲很是精彩,比她們都強,最終是你走到我身邊。」
「若我在你來趙府前就死了呢?」
他面色微沉:「為什麼要做這種假設,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我隻想知道答案。」
「你會被記入無趣之戲。」
親耳聽見這話,我笑了,果然不該問,真是自取其辱。
我所經歷的苦難,不是盛臨有意為之,但背後少不了他的推波助瀾與袖手旁觀。
我對盛臨毫無感情時,我隻是他的一場戲,這件事不能傷我分毫。
可我對盛臨的那點喜歡,讓這一切變得如此難以忍受。
21
從前我心裡住著盛臨和畫,如今他退了,那畫便愈發重要。
我冷下來,他倒是依舊熱著,一得空就守在我身旁。
我們身體這麼親近,靈魂卻如此疏遠。
我一遍遍告誡自己:柳雲舒,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呢?王府的每一天都是你自生下來都沒見過的好日子——
衣食無憂、金尊玉貴、僕從成群。
可我開始喘不過氣,好像又回到小姐的院子裡,如果不逃出去,會死在這裡,就像傅明棠一樣。
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我拿出早已完成的畫像,主動去書房找盛臨:
「我們再下盤棋吧。」
我使出十成十的認真態度,然後不出所料輸得一敗塗地。
盛臨笑著問我:「再來一局?」
我搖搖頭:「不了。」
我把帶來的畫軸遞給他。
卷軸展開,畫裡的盛臨隨意坐在棋桌前,手執黑子,嘴上仿佛在說些趣事,神採飛揚。
這幅畫是我最喜歡他的時候畫下的,如今怕是畫不出來了。
或許把這盤棋和這幅畫都當做是我求和之舉, 他神色放松:「你畫得極好, 我很喜歡。」
「王爺說要許我的願望可還作數?」
他點點頭Ťû⁽, 表示作數。
「那王爺放我走吧, 我如今想學山水畫, 是要出去看看的。」
是的,我的願望就是離開他。
他愛看戲,可他現在最喜歡的角兒不想唱了, 想掀了這戲臺。
輕松的氛圍蕩然無存, 他握住畫的手不自覺收緊,畫卷皺起一角。
「你這個願望如果是想當王妃,我都能辦到, 你不再考慮一下?」
「不考慮了。」
盛臨不再看我, 把畫軸重新合上卷好:「那隨你。」
22
離京那日,盛臨沒來送我。
除去丫鬟僕從, 來送我的人隻有綠綺。
當初趙府出事, 我親自去官牙贖了綠綺, 她沒跟我回王府, 後來嫁給酒樓裡的大廚。
一段時間不見, 她眉目間縈繞的憂愁都褪去,換上灑脫與利落。
「當初府上知道大少爺情況的人很多, 人人袖手旁觀, 你為何要冒著風險提醒我?」
她說她不忍心。
「不忍心看拼命活下去的人,最終墜入深淵。」
「我沒能力拉你一把, 但提醒你一句前面是懸崖還是能做到的。」
我緊緊抱住她, 沒有她那點不忍心, 世上就沒有柳雲舒。
我把為她作的畫拿出來,她看了笑得合不攏嘴:
「原來我這麼美呀。」
視線從畫上移開後, 她深深望著我:
「雲舒,你打小和我們不一樣,你做著丫鬟幹的事, 但卻不像個丫鬟。」
我自戀道:「因為我長得漂亮嗎?」
她搖搖頭:「是你永遠都不服輸,讓人覺得你彎下去的腰總有一天會直起來。」
23
在我上馬車前, 本以為不會來的盛臨騎著馬趕來。
他塞給我一個很重的箱子, 道了句「等用完, 再回來找我要」, 就臉很臭地走了。
等我打開箱子, 裡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松煙墨還有一小截柳枝。
松煙墨是我在王府慣用的墨,重金難求。
至於這截柳枝,我明白他的意思, 但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
後來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印著【柳雲舒作】的畫越賣越貴。
我依舊每年都收到故人寄來的柳枝。
那日在溪邊畫畫,一群小姐帶著丫鬟踏青路過。
她們臨走前,一個小丫鬟過來眼巴巴地瞅著我:
「貴人你畫的真好看呀。」
我糾正:「我不是貴人, 我從前也是個丫鬟。」
她瞪大眼睛:「丫鬟也能學畫畫嗎?府裡是隻有小姐能學的呀。」
「能, 甚至你可能畫的比你家小姐還好呢。」
我簡單講講該如何學畫, 她興奮地直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
我望著她,感覺很熟悉。
她有點像我, 像芍藥姐姐,像傅明棠,也像綠綺……
但希望最後她能找到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