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抗拒,他隨意招了招手。
下一刻,幾個五大三粗的大漢把捆成粽子的我抬下了馬車。
「老實點,不然就把你扔下去。」
見我的眼睛還在亂瞟,為首那個絡腮胡的大漢冷聲警告。
山風呼嘯,那是一處斷崖。
「顧雲熠,你有病啊!」
我終於沒忍住,朝著他的方向嘶吼出聲。
「你是畜生嗎?!好兄弟你都綁架?!」
顧雲熠和一群黑衣人不知在商議什麼。
聽見我這邊的動靜,顧雲熠頓了一下,走到了我面前。
我梗著脖子,被他冰冷的目光刺得縮了下。
「瞪什麼瞪!」
「老子又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顧雲熠你兇什麼?!」
我聽見顧雲熠很輕地笑了一下,有些疲憊。
他說:「對不起。」
我心頭無名火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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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顧雲熠突然低聲打斷我。
下一刻,泛著寒光的劍尖直指我的咽喉。
「長公主殿下,別來無恙?」
顧玄霖似乎剛從宮宴上趕來,一身深紅的宮裝還沒來得及換下。
他對著我,露出了一個類似安撫的笑容。
「放開慕昭。」
長公主的聲音冰冷,我無端地想哭。
「當然可以,殿下。」
顧雲熠言笑晏晏:「隻是,需要您親自來換。」
劍尖往前刺了一寸,細細的血線蜿蜒而下。
我聲嘶力竭地大喊:「顧玄霖,不要……!」
「住手。」
「我答應你。」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之間。
天旋地轉。
我視野中最後的所見,是長公主跌落山崖,深紅的裙角。
……
長公主本是太子假扮。
長公主跌落山崖,太子自然也不知所終。
皇帝驚聞噩耗,當夜駕崩。
寧老侯爺擁護四皇子顧雲熠登基。
至於長公主失蹤的罪責,盡數推在了我身上。
顧雲熠看我的眼神無波無瀾,像是一個陌生人。
「丞相嫡子慕昭,奉主不周,千刀萬剐。」
「七日後,當眾行刑。」
我被一擁而上的士兵們按在地上。
粗糙的地面磨得肌膚生疼。
遙遠的風,帶來眾人山呼萬歲的聲音,震耳欲聾。
我恍惚抬頭,口腔裡是濃重的血腥氣。
「顧雲熠——」
視線裡,風卷起顧雲熠明黃盤龍的衣角。
年少時的置酒攜遊、桃李春風,仿佛一瞬間遠去了。
十四歲的顧雲熠會因為他笨拙的伴讀擦破了點皮,心疼得親自上藥。
二十四歲的顧雲熠,殺伐決斷,始終沒有回頭。
……
或許是顧念了舊情,我在天牢的前六天,一直無人打擾。
獄卒無聲送來餐食和水,對外面的情況緘口不言。
第七天夜裡,寧闌來了。
輪子滾過石板地,發出笨拙的聲響。
他是坐在輪椅上,被家僕推來的。
「寧闌,你的腿——」
他的臉色並不好,慘敗得像是重病之人。
在我出聲時,卻還是像幼時那樣,稚氣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瞬間止住了我剩下的萬語千言。
「這是我欠你的。」
我搖著頭,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眶落下。
面前的寧闌,微微笑了。
那個笑柔軟又明淨,毫無一絲陰霾。
「噓——聽我說,阿昭。」
「子時三刻,天牢交班,侯府的人會送你出去。」
「顧雲熠流放了很多人,我會把你藏在了凌晨出發的隊伍裡。」
「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以後……別再回來了。」
朦朧的淚花裡,我哽咽出聲。
「那你呢,寧闌?」
他坐在輪椅上,朝我深深一揖。
像是古書裡送別的姿態,好不灑脫。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就送你到這裡。」
「我不想聽這個,寧闌。」
「你知道的……我不要聽這個。」
寧闌深深嘆息著。
「別怕,大小姐。」
他忽地換了幼時的稱呼,聲音也驀然變得柔軟。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小姑娘了。」
我驚愕抬頭。
寧闌嘴角噙著笑,目光悠遠。
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故作高深。
「當然是在你還是小姑娘的時候。」
他像是年少那樣,頗為意氣地朝我挑了挑眉。
「這麼多年的『大小姐』,可不是白喊的。」
……
北疆寒苦,故人音書斷絕。
守著顧玄霖的衣冠冢,年復一年,我已經很少做起長安城的舊夢。
直到——
馬蹄踏碎枯葉,長安的信差帶來遠方的消息。
失蹤的先太子回來了,率軍十萬逼宮。
我驀然起身。
隨著離長安的距離越來越近,消息也越來越多。
先皇謀害先太子,得位不正。
寧侯爺為先皇擋了一箭,命斃當場。
先皇在金鑾殿自戕。
先太子奪位之後幹的第一件事,竟是去找一個死囚的屍體。
我進城時,鍾磬之聲遙遙傳來。
鍾鳴十二聲,新皇登基。
隻是——
遙遙地,滾滾黑煙衝天而起。
嘈雜的人聲在我耳邊呼嘯而過。
「來人——宮城走水了!」
「陛下,陛下還在金鑾殿,來人啊!」
「是陛下,是陛下放的火,陛下瘋了!」
夢中最後一幕,是宮城中熊熊的大火。
我看見,顧玄霖抱著不知從何找來的白骨,死在冰冷的帝王座上。
我在大火裡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卻沒有回音。
15
再睜眼時,曉風殘月,宮宴已散盡了。
身上披著寧闌的外袍,似乎還殘留著他的體溫。
我想起醉酒之前,他最後的話。
——「我明日要出徵北疆了。」
——「大小姐,祝你這輩子,得償所願。」
我悄然垂下眼睫。
我最後,是怎麼說的來著?
——「祝你旗開得勝,大將軍。」
……
醉酒醒來,宮中的一切已經變了天。
老皇帝薨了。
憑借著顧玄霖的白玉扳指,我在宮中暢行無阻。
然後在東宮,找到了顧玄霖。
他喝醉了,衣冠不整,長發散落在身上。
聽見動靜,他抬眼直勾勾地望來,水光潋滟。
活像是志怪故事裡,奪人心魄的豔鬼。
「顧玄霖?」
我蹲在他面前,試探性地喊他名字。
顧玄霖沒說話,長臂一勾。
我天旋地轉,落進了他的懷裡。
「昭昭。」
他把頭抵在我肩上,自顧自地喃喃。
「昭昭,昭昭,此夕我心,卿知之乎?」
我閉上眼睛,輕聲道:「我知道了。」
顧玄霖瞳孔沒有焦距,隻抱著我。
安靜又茫然。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回抱住他。
「顧玄霖,我回來了。」
「你說會在東宮等我,所以我來了。」
顧玄霖沒說話,但我知道他在聽。
下一刻,低柔微啞的男聲,在我耳畔響起。
在宮宴散盡後的闌珊處,悽豔哀絕。
縱使貴為帝王,他還是用女子戀慕情郎的口吻,執著地重復。
「天不奪人願,故使儂見郎。」
番外·夜深忽夢少年事
(第一世的故事)
1
慕昭第一次見到顧雲熠,實在是個意外。
她是丞相嫡子,又和寧小侯爺交好。
就算進宮讀書,都是一群世家子弟捧著的。
無論哪種情況下,都似乎沒有遇見一個母妃早逝的冷宮皇子的可能。
更遑論,去當這個冷宮皇子的伴讀。
2
慕昭生平第一次逃課,走的是窗戶。
趁著老太傅轉頭的功夫,她腳下借力一蹬,身輕如燕地越過了窗戶。
然後砸在了在上書房外面偷聽的顧雲熠身上。
慕昭被嚇了一跳,僅存的理智讓她死死抑制住了喉嚨裡的尖叫。
她顫抖著手指指指點點:「你……你!」
相比之下,顧雲熠淡定得像個沒事人。
他拍拍身上的草屑,把皺了的衣擺仔細壓平整。
然後繼續蹲在窗外,偷聽。
慕昭看呆了。
她猶豫地蹭過去,戳了戳顧雲熠的肩膀。
「喂。」
顧雲熠疑惑地低頭看她。
面前的小孩七八歲,一團稚氣。
此時期期艾艾地看著他,笑容羞澀。
「那個,你那麼喜歡聽夫子講經。」
「能不能, 幫我把課業做了?」
顧雲熠下意識要拒絕,卻突然起了些幼稚的心思。
他半開玩笑地問:「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就敢讓我幫忙?」
慕昭瀟灑地一擺手。
「沒關系,隻要你幫了我,我們就是好朋友了!」
她眨巴著眼睛:「好朋友, 不是就是要互相幫助嗎?」
3
寧小侯爺大病一場,回上書房念書的時候。
發現他的大小姐找到了新的「好朋友」,差點沒把上書房屋頂掀了。
「可是,雲熠幫你也寫了哦。」
慕昭忍著笑, 指了指他書案上堆積如山的課業。
寧闌瞬間啞火了。
「那也……不行!」
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寧闌對所有想親近慕昭的世家子弟, 都抱有很大的敵意。
對此, 他振振有詞:「防人之心不可無。」
可是連慕昭,都不知道他到底在防什麼。
或許答案,隻有寧闌自己知曉。
4
顧雲熠每次都在上書房外偷聽,總歸不是辦法。
於是慕昭和寧闌聚在一起商議了半天, 想了個餿主意。
過些日子諸位皇子要選伴讀。
那他們去當顧雲熠的伴讀——總沒有伴讀有書讀、皇子沒書讀的道理。
慕昭和寧闌,一個內定的太子伴讀, 一個內定的三皇子伴讀。
最後偷梁換柱,都成了查無此人的四皇子伴讀。
被發現時木已成舟, 兩人雙雙被罰跪了一夜。
「我將來, 可是要當大將軍的。」
跪了一夜起身的寧闌, 揉著淤青的膝蓋抱怨。
「大小姐,我這可真是舍命陪君子了。」
慕昭癱在地上, 有氣無力地瞅著他。
「謝謝大將軍。」
5
查無此人的四皇子顧雲熠,終於獲得了進入上書房讀書的資格。
他左邊坐著罵罵咧咧揉膝蓋的寧闌, 右邊趴著呼呼大睡的慕昭。
別的伴讀替皇子挨罰。
他的伴讀,連帶著皇子一起挨罰。
「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嘛。」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三個人並排在書房外罰站,慕昭閉著眼, 振振有詞。
寧闌在另一邊陰陽怪氣:「我更希望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慕昭怒了:「這是寫夫妻的!寧闌,你嘴裡吐不出象牙是吧。」
顧雲熠被夾在這兩人中間,哭笑不得地小小聲道:「你們小聲一點,夫子剛剛看過來啦。」
6
顧雲熠登基那天,剛好是慕昭行刑的日子。
昨天夜裡天牢異動,侍衛來報, 他沒管。
「去死牢裡隨便拎一個人,關進天牢裡。」
昏昏燭火下, 年輕的帝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侍衛唯唯諾諾地試探:「那寧小侯爺——」
「不用管他。」
顧雲熠的聲音很輕:「他想做什麼, 隨他。」
侍衛的頭埋得更低了。
「陛下,寧小侯爺在殿外求見。」
他落筆的動作一頓。
下一刻, 殿門被人暴力破開。
顧雲熠沉默地和寧闌對視。
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
「我把她放走了。」
寧闌率先打破了僵持。
顧雲熠的神色很安靜。
「我知道。」
寧闌喘了口氣,指尖深深摳進扶手中。
「顧雲熠,你真他娘不是人。」
顧雲熠平靜地回答:「我知道。」
7
寧闌知道顧雲熠心中是有恨的。
一個冷宮棄妃的子嗣, 大概比誰都渴慕滔天的權勢。
皇帝大怒,把紈绔千刀萬剐。
「(回」連帶著慕昭,也萬劫不復。
很久之後,失蹤的先太子帶著叛軍逼宮。
那支躲在暗處的毒箭冷不丁射出時,他還是下意識地擋在了顧雲熠身前。
顧雲熠嘶吼著讓他滾開, 他卻模模糊糊想起很久之前慕昭說——
「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嘛!」
下輩子還是不要當好朋友了。
寧闌無不嘆息地想著。
8
登基之後的顧雲熠,曾無數次給遠在北疆的故友寫信。
隻是落筆即毀。
就像他這一生。
回頭萬裡,故人長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