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16

「臣……配不上陳大人。」


這一刻,恍惚間,他的背影同那個與我做了一世夫君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滿堂肅靜。


15


我離開齊國前一夜,薛致來了。


他站在院子裡。


夜風習習,他身影微躬。


「阿竹。」


兩字繾綣悠長,道盡悽涼。


似在他唇間念過千萬遍,唯有見到我,才能傾吐出來。


他說:「你走後,我的夢永遠停在了那個背影。」


我們相伴過一世,他等我死了,方才知道舍不得。


他用眼神描摹著我的眉眼,貪戀無比。


可惜,我並不感動。


薛致愛的不是真正的我。


他愛的是為了他奉獻一生,安分懂事的賢妻良母陳氏,並非陳聽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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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致,你還記得我的女兒嗎?」


他身軀一僵,臉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你殺了她對嗎?


「也是,她不是你的女兒,你下手當然不會手軟。」


他的面容扭曲起來,悔恨和痛苦爬上他的雙頰,他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我本來隻想把她送去莊子裡養著,但沒想到路上她、她……」


她是我早產的女兒,本就弱小得可憐,狗都碾得死她。


可薛致,為了給心上人的私生子鋪路,讓她死在了顛簸的路上,然後Ṱũ̂ₜ把她拋在亂葬崗。


「你該夢到的不是我,是她。」


薛致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我不再看他,轉身離開,與他交錯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我的衣袖。


「所以,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是嗎?


「孩子,我們還可以再有……


「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等待著早已知曉答案的回答,手顫抖得厲害。


可我道:「你若去和她好好道歉,我說不定會原諒你。」


薛致驟然抬眸,對上我冰冷的雙眸。


我拂開了他的手。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永遠得不到我的諒解。


重來一次,不是他的贖罪,是我的涅槃,而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


院子外頭,謝春山正在探頭探腦地張望。


他瞧見我出來,連忙躲起來,突然想起自己易了容,又理直氣壯亮了相。


我直直望向他。


他一下就怔愣在原地,反應了許久才粗著嗓子對我行了個禮:「陳大人。」


「何事?」


「齊國人深夜探訪,我是來提醒陳大人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嚴肅道。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把謝春山笑得摸不著頭腦。


他怎麼會覺得我認不出他來?


是他從天而降,一襲紅衣,裝進我眼中。


是他伸出手,將我從薛致侍從手中救下。


是他收留我在秦國,讓我可以隨意翻閱府中書籍。


是他,給了我新生的機會。


「謝春山。」


隔著易容面具我都可瞧見他被拆穿的窘迫。


他一把扯下那層易容面具,露出本來那張精致如畫的臉來。


五年不見,他身量又高了些,五官也更加深邃。


眉眼張揚,鼻梁高挺,鼻尖挺翹,嫣紅的唇瓣依舊嬌嫩惹人憐。


「那姓薛的真是賊心不死!」他氣哼哼地說。


明明是個看著風流倜儻的富貴公子,可一開口就叫人知道不聰明。


他說什麼,我都應聲。


說了許久,他頓覺不對:「陳聽竹,你有沒有好好聽我說話?」


我連忙點頭。


「我剛剛問你,五年前不告而別是不是故意的。」


我回眸看向他。


月明星稀。


他睫毛顫了顫,臉上浮現紅暈,努力板著一張嚴肅的臉與我對視。


「陳聽竹,我原諒你不信守承諾一走了之了。


「我就問你,你喜不喜……」


他是雲和長公主一輩子捧在手心的明珠、花朵,我可不敢採擷。


這五年我在雲和長公主手下做事,學的是辦成事的本領,見過太多髒汙、太多手段、太多真情假意,曾經的幾分心動早就算不得什麼了。


與上級的兒子糾纏在一起,於前途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正欲搖頭,卻見他苦笑一聲,眼眸垂了下來。


「也是,我這樣的,你定覺得髒……」


我心口猛然收緊。雖知道他說這話真假摻雜,可若他為了討你憐愛,把心口的傷疤都剖了出來,你還在乎是真是假嗎?


一滴眼淚滑過他如玉的面龐。


「是我一廂情願,還偷偷摸摸溜過來,隻為了見你一面。


「明明知道你對我一直都是利用,是我太蠢……」


我心底嘆了一口氣。


回過神來時,手已經落在了他的臉上。


那雙盛滿淚水的眼睛近在咫尺。


其中還有一閃而過的狡黠。


16


給齊國國君傳了口信。


道,齊國是我的故土,奈何自幼頑劣,不願留在齊國令父母不喜,遂離之。


陳家,我的父親和兩個哥哥,上一世靠我嫁入薛家無一不得利,這一世因我為君王不喜,斷絕仕途,挺公平的。


至於薛致,百年薛氏,非目前的我可以撼動。


但他喜歡和我談情,我便從情上攻心。


我給他寄了襁褓、衣帽,讓他以為是我親手為女兒做的。


這本可以是我們的孩子。


暗探傳回來的消息說,他吐了血。


我給陳御風的衣冠冢上了一炷香。


前世,她未出生前,薛致就給她取了名字,無論男女,都叫薛長思。


我曾以為是望她多思,後來才道,是薛致長相思。


我給她取名「御風」,望她御風萬裡,扶搖直上,自由自在。


我會為她討回公道,她若還想做我的女兒,我這次定會護她平安。


她若不想,我亦不怨,母女緣淺,隻盼她世世安好。


我回到秦國,正式入仕,統領秦國國君特設的監察司,監視各國動向,直達天聽,享國君外所有特權。


我要做的,一直都是權臣。


這是個需要雷霆手段的職位,我經過五年磨煉,有能勝任的信心。


任職不久,我就得知了嘉華長公主自缢的消息。


她自小產傷及根本後,就沒法上戰場了。


她回到了齊國國都,雖不再是將軍,但依舊是萬人之上的皇室公主,活在富貴鄉裡,聽說她與許多男子荒唐縱情,聲色犬馬。


消息傳開後,很多人想不通她為什麼想不開要自盡。


那是因為,她雖生性好色,但知道什麼對自己最重要,特別當她嘗過權力和自由的味道,再被當作吉祥物一樣養著,對她來說,生不如死。


她已經做到了齊國女子的頂峰,可她這資質若放在男子身上,她完全可以稱帝,齊國甚至有可能問鼎天下,逐鹿中原,一統五國。


可她不是,齊國國君用她也懼她,怕牝雞司晨,怕功高蓋主。


她許是動過心的,但太難了,有多少官員會追隨她、信服她呢?那些可都是男人啊。


但雲和長公主不一樣,她不是一枝獨秀,她的恩德惠及許多女子,她有朝一日若想要別的,也會有我和其他女子支持她。


歲月一晃而過。


如窗間過馬。


我再一次踏上齊國的國土,是隨國君一起君臨齊國國都。


這個曾困住我五十年的國家,終於迎來了最後的落幕。


國君想要招降有才之士,但他知我與薛致恩怨,比起他,自然是我更重要,因此他被賜了一杯毒酒,由我送去。


明明才而立之年,薛致已白了頭發。


「你終於來看我了……」


他到最後一刻都不舍得閉眼。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他面前轉身,每一步都是跨越。


第一次轉身,是無奈地釋然。


第二次轉身,是奔向新生。


這一次,是仇怨終結,我已放下。


我慢悠悠地騎著馬回家,薛府的牌匾在我身後轟然塌下。


路過陳家,他們皆在門口跪地行禮,不敢直視我半分。


夕陽下,謝春山倚門而立,瞧見我勾起一抹笑來,端的是風流俏公子的樣兒。


這些年,聚少離多,往後應該好多了。


他一直未做什麼實職,依然是闲散小侯爺,我主外,他主內。


我很滿意。


我要的不是仰人鼻息的富貴安康,是實實在在握在手中的東西,是權勢,也是財富,但那些都是工具,助我實現抱負,通向自由的工具。


謝春山讓我踩著他的手臂下馬,又將我抱進懷裡,嘟嘟囔囔著「怎麼去了這麼久」。


我笑著親了他一口:「最後一次,再也不去了。」


他眼眸亮了亮,手指鉤了過來,像隻得了承諾的小狗。


這一次,一切圓滿。


恣意流風,翱翔天際。


番外:長相思(薛致)


載載思卿。


不復相見。


嘉華薨於那年冬日,她那耀眼鋒利的雙眸已然黯淡。


她死之前,已數月未上戰場了,國君不允許她生下孩子,敗壞皇室名聲,但她是個一意孤行的人。


她並非多愛這個孩子,但她向來我行我素,想一出是一出,又或是懷胎十月不舍得了。


最開始她找上我。


茶樓相見,玉簾卷起。


我欣喜若狂。


她笑盈盈地問我:「你願不願意當我孩子的父親?」


我怔愣在原地,思索多日,最後應下了。


她本就和尋常女子不一樣,我早知她是什麼樣的人。


我心緒復雜,但終是痴念多年未得的人,我什麼都願意答應她。


可後來,母親不同意,以死相逼,父親去得早,她從小就是嚴母,扛起薛氏門楣,將我拉扯長大。


我不忍忤逆她,不得不妥協。


那陳氏女出身低微,隻要誕下子嗣,母親不會再管我與嘉華的事。


我萬般無奈。


提親那日,也不想親自去。


左右陳家不敢說什麼,還會因薛家的提親感恩戴德。


新婚之夜,我去找了嘉華,求她原諒我違背了諾言,嘉華沒有見我。


公主府侍從說她睡下了。


可我聽到了屋內的嬉戲聲。


我在公主府外站了很久。


若我沒有娶陳聽竹就好了,若我娶了嘉華,那今夜在她身側的人就是我……


回去以後,我見到的陳聽竹Ṭù₌, 和我想象中一樣,也和所有京城女子一般無二, 聽話賢惠。


我很長時間都對她沒什麼印象。


母親催圓房。


嘉華上了戰場。


我無心也無意同陳氏圓房。


我給了她薛氏榮耀,對她而言已經是殊榮。


她不會知道,晚上都不是我。


因為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女子, 我說我不喜歡說話,我的眼睛畏光,她不會在晚上點燈的,那侍從和我身形也頗像。


陳氏不久就有喜了。


母親大喜過望。


我沒什麼悲喜,隻覺解脫, 仿佛自由近在咫尺。


為防止節外生枝, 我處死了侍從。


後來, 我又做了件荒唐事, 將嘉華的遺腹子接了回來, 但我不後悔。


彼時的我不知道以後會多麼痛恨如今的自己。


……


陳氏死了。


數十年的相伴,我並非無情無義之人, 隻是我的愛都給了嘉華。


陳聽竹是個合格的薛家婦,她將長思教導得很好。


我性子冷淡,她也從不無理取鬧。


嘉華如火如朝陽, 而她就像林間樹影,廊下微風。


不起眼, 但讓人很舒適。


她死的時候, 我就在屋外。


我不知為何不想進去,抑或是不敢, 不敢對上那雙眼睛。


「若嘉華也能如你一般長壽就好了……」


數十年的思念,似乎已經很淡了, 但已成習慣。


我對嘉華,似乎惋惜居多, 而非那年的愛戀。


陳聽竹不在了。


我對她的思念卻越來越濃厚。


她在時, 我們無甚感覺, 她走後, 宅院裡似乎處處都是她的影子。


我一病不起, 將她的宅院封了起來。


為何會這樣啊……


我憶起很多年前, 母親發現了我對嘉華的心思,我索性和盤託出。


她驚異地挑了挑眉:「你倒和你父親不一樣, 他是個感情上遲鈍之人, 我和他成婚數年後,他才同我道……罷了, 不說了。」


也許,母親沒錯。


我也是個遲鈍之人,錯把惜才與仰慕當作愛情。


可什麼都來不及了。


我甚至來不及阻止長思把我和嘉華合葬。


罷了, 罷了。


我還有何顏面去見阿竹?


若是能重來一次就好了。


我會親自向陳家提親, 接回年少的阿竹,我們就三拜禮成,紅燭羅帳, 我們會子孫滿堂,一世美滿,我會好好對她。


一定。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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