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熹偏頭迎著天邊餘暉,心有餘悸,她的確沒想到,隻是進入一個與九幽略微相似的環境,她便會如此恐懼。
那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又被打回九幽,要在那一片死寂的天地裡煎熬萬年。
還好,隻是一片雨雲。
背上好一會兒都沒有回應,漆飲光回過頭往後看來。
沈丹熹側過身避開了他的視線,鬢邊碎發垂落下來,將她的面容完全遮擋住了,隻露出一截白瓷似的下巴,很遺憾,他無法得知她現在是什麼表情。
不過她的語氣聽上去已經冷靜下來,說道:“去最近的城池,買燈。”
“好,聽殿下的。”漆飲光轉回頭,聽話地振翅往地面騰起嫋嫋炊煙的方向飛去。
在太陽徹底落山之前,他們進了一座城,名喚遺涼。
這座城建在一片平原之上,處在中原,不曾受過戰火累及,又有大河穿城而過,城中人氣很旺,是人間比較繁華安定的城池。
到了夜裡,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掛上了燈籠,商業區的燈火更是輝煌,來往的行人亦多。
入城之前,他們已各自化形偽裝。
漆飲光沒穿他那一身招人眼球的華服和頭冠,換了另一身素色的圓領衫,長發用簪子固定,但是依然擺脫不了羽族臭美的毛病,非要在腰線位置以金線繡紋幾根柔軟羽紋纏繞。
他臉上的鞭傷仍未痊愈,血紅傷痕爬在皮膚上,半張面孔俊逸出塵,招來無數目光,另半張面孔卻猙獰可怖,將招來的目光嚇退。
沈丹熹一路走來,聽了滿耳驚呼,煩不勝煩道:“把你的臉遮住。”
對於打傷他的臉,沈丹熹沒有絲毫愧疚,隻覺得他的傷礙眼。
漆飲光渾不在意周圍打量的目光,聽她這般說,才聽話地去街邊小攤上,用玉佩換來一個面具戴到臉上,追上沈丹熹的腳步,湊到她面前問道:“殿下,這樣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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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具做工不甚精細,大約是用紙和漿糊糊成,面上用紅筆畫著一些圖騰,像是狐狸。
沈丹熹敷衍地點頭,隻要把傷遮住就行。
她亦褪下了一身紅裙禮服,換上平日穿的襦裙,鵝黃上襦,青青下裙,很襯人間春色。又將過於出挑的五官揉弄得平凡許多,走在人群中便也不太顯眼。
“不如就在城裡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出發。”漆飲光建議道,左右打量街面兩側商鋪。
面具下的雙眼被燈火印染出一片璀璨的光影,姿態很是闲適,看上去就像一個出門遊玩的公子哥。
他手裡來回拋著一個攤主贈送的竹編小球,內裡的鈴鐺叮鈴鈴地響,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不行,買了燈,我們就走。”沈丹熹斷然拒絕,一把抓住他手裡呱噪的小球,砸進街角,轉身大步踏進一家售賣燈盞的商鋪。
漆飲光手懸在半空,眼睜睜看著一個小童撿起他的竹編小球飛快跑掉。
“是因為太久沒見她了麼?神女殿下的脾氣似乎變壞了許多。”漆飲光盯轉眸看向霓虹燈影籠罩下的身影,默然想道。
他沒有因此而生惱,反而笑了笑,快走兩步跟著進了店。
漆飲光不知道沈丹熹急著要去密陰山做什麼,問了她也不說。
密陰山在東北之地,幾乎橫跨半個大陸,距離西昆侖不可謂不遠,羽山的少主何時叫人這樣騎著奔波勞累過,竟然連休息也不讓,實在刻薄得很。
不過先前已經答應她了,再想反悔已來不及。
更何況,以神女殿下如今嬌弱的身子,要到那種怨氣橫生之地,說不定一踏進去就會被怨魂惡鬼吞吃了。他可是保證過要將神女安然地送回昆侖。
追著沈丹熹的腳步踏入商鋪的幾步路中,漆飲光便已把自己開導好,肚裡的幾句怨言煙消雲散,還頗為熱心腸地幫她挑選起燈盞來。
他挑中的燈自也承襲他的審美,盞盞都是透亮的琉璃燈,有圓有方,每一盞上都有琉璃片裝飾的花鳥景物。
點亮內裡燈盞,光線透過琉璃片散射出來,煌煌光暈中,花鳥似也活了過來。
這種燈在人間算得稀有,但與昆侖宮中的長明燈相比卻要遜色許多,沈丹熹從前在昆侖宮中行走時,從不會注意壁上燈盞。
那個時候,她的世界從來都是明亮的,所到之處,自有侍女先行奉上燈盞,驅逐陰翳,夜間入睡,亦有月輝盈殿,銀霜裹身。
她一直身處光中,久而久之,便以為自己就是光源。
直到入了九幽。
沈丹熹伸手,想去觸碰因光線散射浮於半空的蝶影,還未觸及,那光蝶就因她手臂攪亂了光束而消失。
漆飲光看她模樣像是喜歡,二話沒說,從袖裡乾坤摸出幾塊金飾玉佩,買下所有琉璃燈盞。
他們從昆侖倉促出行,都沒帶人間銀兩,隻能拿飾品做抵。
掌櫃捧手接過,確定都是真金美玉,笑得見牙不見眼,熱絡地請他們去後廳吃茶,容他喚人來將燈盞都裝起來。
漆飲光轉頭向沈丹熹,十分貼心地問道:“要都點著麼?”
沈丹熹搖頭,隻提了一盞琉璃燈。
剩下的燈盞,出了商鋪,漆飲光便將它們都收入了乾坤袖中。
他們隻在城中耽擱了不到一刻鍾,便再次啟程向北。今夜天幕昏暗,越往北行,便越看不見星月。
沈丹熹坐在孔雀背上時,懷中便抱著那一盞琉璃燈,一簇火光從燈中散射出來,光暈正好能將她籠入其中。
孔雀從夜空飛過時,便猶如一道螢火流星橫空而過。
行路無聊,漆飲光漫不經心地問道:“殿下為何會怕黑?”
他不記得她以前有怕過什麼東西,但也說不準,他們已經生疏很久了,她變了很多,變得不再喜歡鑽研那些她曾經為之著迷的術法,變得耽於情愛,為了另一個人可以舍棄所有。
她從一個被人仰望之人,變成了需要依附在他人臂彎保護下而活之人,而她還甘之如飴。
如今忽然又變得怕黑,也沒什麼稀奇的。
沈丹熹垂眸,盯著燈火光暈,自晟雲臺下來後,那種遍布在她周身的見誰便想傷誰的尖銳之氣似乎稀薄了一些,露出被掩藏在下方的一絲怯弱的端倪,說道:“因為我從前不知,黑暗會那麼黑。”
第8章
三日後,他們到了北地。
越往北行,人間便越是蕭條,舉目望去皆是荒原,偶有村落城池,也大多經歷戰火而殘破不堪,一路行來,看見無人收斂的屍骨竟比活人還多。
“人間為什麼是這般景象?”沈丹熹問道。
她被封入九幽前,時常會與父君行走人間,那時的人間雖也會有戰火紛爭,卻也不似這般悽慘。
漆飲光詫異地回頭看她一眼,失笑道:“看來殿下這些年,當真是一心陷在溫柔鄉,兩耳不聞窗外事。”
這一路上,漆飲光對她的態度都很好,堪稱有求必應,卑微討好,但沈丹熹還是從這句話裡,聽出了一絲隱含的諷刺。
她正欲蹙眉,又聽他繼續說道:“人間戰亂已久,當今的大榮王朝羸弱,皇帝亦是昏庸無能之輩,江山已被蠻夷戎狄瓜分得支離破碎。”
“邊境之地麼,百十年來戰火不斷,可不就是這番景象?”
他們要去的密陰山原是大榮國土,現如今已經歸屬於北狄的鐵蹄下。
北狄人兇蠻,破城之後燒殺搶掠,伏屍遍野,僥幸活下來的榮民,亦被當做奴隸,像牲口一樣驅使,直到疲累而死。
經久不散的血氣盤桓在大地上,怨氣濃得如有實質,將天地都籠入一片陰霾當中。現下是春季,被戰火肆虐過的土地上卻不見絲毫春色。
地仙與天仙終究不同,天仙高居雲端,與人間分屬兩界,尋常不會幹涉人間走勢。但昆侖不同,昆侖山乃是萬山之祖,又是人間氣運匯聚之地,實乃休戚相關。
沈丹熹隨父君行走人間時,都是往各地除怨破煞,平定一些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勿使妖魔鬼怪擾亂人間事。人間地仙分屬各地,受人供奉,大多也承擔此等責任。
人間如此,昆侖必會受到影響。
不過,昆侖恆久矗立人間,人間王朝卻不是恆久不變,人間有太平之時,當然也有動蕩之時,每逢改朝換代的時期,昆侖的氣運是會弱上一些。
身為仙,沈丹熹的年歲其實不算大,她的千歲時光,有五百歲都身處鹹池當中,未化成人身。
化人後,隻經歷過一次改朝換代,那時候她還小,隻知道父君和母神四處奔忙,能來陪她的時間甚少,其餘便沒有太大的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