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可以確定,她一定是想到了他們在水澤裡發生過的事。


漆飲光從清川水澤被帶回去後,養了好久才將掉禿的絨毛養回來,自那之後他就不再亂跑了,而是隔山差五跑去熹微宮外叫囂,揚言要拆了熹微宮的房頂,打殘熹微宮的守門獸,要和沈丹熹一決高下。


沈丹熹一開始並不搭理他,直到他真的動手,將守門的兩隻狻猊的毛薅光了,她才在狻猊的哭嚎中,不得不出來應付他的挑釁。


漆飲光呼吸微重,心髒裡再次傳來花種根須生長的刺痛,花種生長需要的不是這裡的水,而是隱沒在水霧裡的回憶。


沈丹熹大約不知道,當初被她抱在懷裡在這片迷霧當中摸索出路時,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沈丹熹感覺到他凝視的目光,卻沒有回眸,伸手拂過水木上的靈印,說道:“你又跑來這裡,是不怕羽毛再長蟲了?”


漆飲光噎了一下,一字一頓強調道:“我沒長蟲,當初也沒長!”


從清川水澤離開,漆飲光又帶著她去了天墉城,神女殿下沒有遮掩自己的身份,大大方方地帶著正與她鬧緋聞的對象逛街,引來不少人的目光,不管走到哪裡,他們都是眾人視線的焦點。


漆飲光備受關注,要不是神女殿下就在身旁,恐怕天墉城的民眾當真會像大長老曾經說過的那樣,往他身上套個麻袋,將他拖進小黑屋裡暗殺了。


幸而有沈丹熹在側,眾人雖看他的目光不善,倒也沒有做出什麼出格之舉。


沈丹熹隨著他在天墉城中闲逛,漸漸的,她發現出異常——漆飲光挑選的那些停留的地方,總能讓她不經意地想起一兩件往事來。


即便在九幽磋磨的三萬年間,沈丹熹已經忘卻了許多記憶,但她還是從這些零零碎碎蘇醒的往事裡,察覺出漆飲光的“澆花”日程似乎並不是隨便安排。


他帶她去的地方,大多都有著他們曾經共同經歷過的一些痕跡。


比如清川水澤,比如此刻他們身處的這一座高樓,這座樓位於天墉城中心,從這裡能一覽大半個城池,是賞夜景最好的地方,尤其是在這樣燈火遊龍的夜。


燈火順著長街綿延,到了遠處,便辨不清燈籠的形狀了,隻能看到光芒,就算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光芒都能透過長夜,傳遞到此方之人的眼裡。


沈丹熹站在樓閣頂上,望著燈火星河,喝了一杯漆飲光遞來的千年佳釀,腦中靈光一閃,又想起一件往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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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漆飲光是何用意,是想試探她還是如何,她盯著杯中透出淺淺粉色的酒釀,漫不經心地道:“你現在能喝這種酒了嗎?”


沈丹熹記得很久以前,他又一次輸給她後,曾不情不願地給她當了三天的隨從,她受天墉城十二樓樓主宴請,便也帶上了他。


漆飲光在席上喝了一杯這個酒,醉得趴在樓閣頂上叫喚了整夜,吵得整個天墉城的民眾一夜無眠。


奈何漆飲光清醒之後,不甘心自己竟然敗在一杯酒下,偏偏沈丹熹還拿這種酒當水喝,一杯下肚面不紅氣不喘,與他形成強烈對比。


那時候漆飲光什麼都想與她攀比,喝酒亦是,他從房頂上翻下來,又跑進樓裡抓起一壺酒,狂飲一大口,片刻後,化為原身的孔雀再次飛上樓頂,直叫到日暮西垂。


宴席三日,漆飲光便飛上飛下地叫了三日,讓沈丹熹觀賞了一出好戲,到最後他也沒有將酒量練出來,反被天墉城的民眾聯合起來趕出城去。


提起過往的黑歷史,現在的漆飲光已不似從前那麼臉皮薄了,他神情之間不見窘迫,反而還有些高興,將杯口向她傾斜過來,說道:“殿下放心,我喝的清水。”


天墉城中的夜景迷人,就算是夜裡也有許多商鋪開著門,街面上有人提燈夜行,漆飲光走來沈丹熹身側,與她一同憑欄眺望,欣賞著昆侖夜景。


一道刺骨的視線落在身上,漆飲光敏銳地垂眸,尋著視線望去,在對面的茶肆旁,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殷無覓站在茶肆幡子的陰影下,正仰著頭死死盯著他們,陰影遮掩了他的面容,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雙眼中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妒火卻能叫人瞧得分明。


除此之外,還有對他毫不掩飾的殺意。


漆飲光不以為忤,反而勾唇淺笑,略微偏了偏頭,漫不經心地收回目光,更緊地往沈丹熹身邊靠去,低聲道:“殿下,我好像有些醉了。”


沈丹熹一怔,轉過頭來,兩人之間過於短的距離,讓她偏頭時,險些碰到他的鼻尖。


漆飲光的睫毛便在這迷離的夜色中,如蝴蝶振翅一般扇了扇。


沈丹熹怔怔與他對視片刻,才想起後退,拉開一點距離,說道:“你不是喝的清水嗎?”


漆飲光晃了晃杯中酒,“是啊,昆侖的清水怎麼還醉人。”


沈丹熹伸手想要去拿他手裡的酒杯,忽而察覺到什麼,往下方街道上掃了一眼,當即便明白了漆飲光現下在裝個什麼勁兒,她拿杯的手直接覆蓋在他的指尖上,握住,偏轉,說道:“既然會醉,那就別喝了。”


清水從杯中灑出,在霓虹光影中化作冰刺,倏地朝著茶肆旁窺探的人影射去。


殷無覓難以置信地眨眼,目光定在他們相握的雙手上,躲也不躲,還是越衡即使拔刀擋住了射來的冰刺。


“掃興。”沈丹熹冷然看了殷無覓一眼,轉身回樓閣內。


漆飲光便也跟著轉身,隨她一同返回閣樓。


殷無覓死死望著空蕩蕩的露臺,卻固執地沒有離開,越衡看著自家主子這般心傷的模樣,忍不住勸說道:“山主,你的傷還沒好,不能再大傷大怒了,還是回澧泉殿吧。”


殷無覓又豈會聽?他若是能安心養傷,就不會大半夜的站在這裡自取其辱了。


從收到消息,聽聞漆飲光和沈丹熹二人坐著小舟進入昆侖墟西面的清川水澤開始,殷無覓就已是坐立難安,忍不住追在他們身後,暗中窺伺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分明他才是神女的丈夫,才該是正大光明伴在她身側之人,到如今,卻隻能躲於暗巷,看著她同另一人遊街歡好。


殷無覓站在街角,仰望閣樓上透出的燭火光芒,心中揣測著他們會在裡面做些什麼,幾乎咬碎了牙,想要不管不顧衝上樓去,想起在熹微宮外所受的折辱,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若繼續大鬧,隻會更加惹得神女厭棄,那便正中了漆飲光的下懷。


薇薇既然懷疑他的真心,那他便證明給她看好了,證明就算她收回了曾經予他的一切,就算她如此對他,他的心意也不會有絲毫變更,也還是愛她。


殷無覓在樓外站了一夜,晨曦破曉時,才因為身體支撐不住,被越衡半拖半就地扶著離開。


漆飲光出來露臺,低眸看了一眼下方,渾不在意道:“殿下,今日天氣不錯,應該可以看到流金雲海,要去看看嗎?”


為了養花,沈丹熹對他做出的行程安排十分配合,遊水,逛街,觀雲,他想去哪裡便陪他去哪裡,哪怕他想要刺激殷無覓,她也配合著他演出,隻要她能看到花種成長。


昆侖山上的春色來得晚,卻極為美麗,尤其在晨霧未散,煙濤微茫之時,別有一番夢幻之景。


晨曦從薄霧裡灑落下來,將霧氣也映上金色,沈丹熹緩步行於一片搖蕩的金霧中,裙裾輕搖,羽衣翩飛,有一種讓人移不開眼的光芒。


他們走到觀雲亭時,縈繞山林的霧氣也正好散盡,朝陽從雲層另一端斜鋪過來,將綿延的雲海都照出一片璀璨金光。


沈丹熹走進朝陽的金光中,瞭望這一片雲海。


在被封入九幽之前,這一片流金雲海,隻是昆侖無數奇景之中最不值一提的景色,在入九幽之後,卻是她最念念不忘的一景。


漆飲光站在她身側,轉眸看著她出神的模樣,從她被朝陽染上金茫的眼裡看到了發自真心的笑意。


這實在難得,從大婚之日,他再次見到沈丹熹,到今日,神女殿下其實常常會笑,但她的笑中夾雜疏離冷意,從不達眼底,她將所有人都推拒在外,讓人無法真正地走進她身邊。


可漆飲光想靠近她,他看過她光芒璀璨的樣子,哪怕如今她身上隻有一點死灰復燃的火星,都讓他像一隻撲火的飛蛾一樣忍不住想靠近她。


漆飲光體內的花種隨著他鼓動的心跳,飽食他的七情六欲,在血肉裡瘋長。


觀雲亭內靜極,他的心跳聲便格外明顯,沈丹熹偏過頭,視線落在他側頸上一根浮突出來,輕輕搏動的血管上,“花長得如何?”


漆飲光頷首,伴隨著心髒裡綿密的刺痛,“開了。”


沈丹熹詫異地抬睫,“靈遊夫人不是說這花很難養的麼?”


“她是這麼說過。”漆飲光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心口,遺憾地想,它開得也有點太快了。


第25章


昆侖君從陰司回到昆侖時, 正是日出時分。


昆侖的日出較晚,直到辰時朝光才鋪滿山川。沈瑱離開昆侖七日,昆侖山中雪風已消,寒霜盡融, 又是一派姹紫嫣紅的深春之景。


比繁花更熱鬧的, 還有昆侖上下沸騰的流言蜚語。


昆侖君輕車簡行出門, 回來時亦很低調,隻一駕車馬從天際駛過,橫越天墉城上空時, 沈瑱伸手推開車窗, 聽了一耳朵城中如潮水一樣的聲音。


宋獻道:“屬下已命人引導城中流言, 關於殿下和阆風山主解契的言論少了很多,隻是要徹底遏止, 還是有些困難。”


畢竟, 以昆侖子民對神女的偏愛,就算阆風山主沒有過錯, 眾人也隻會無條件支持神女, 更何況神女剖丹相送本就是事實。


想要徹底捂住昆侖子民的嘴,除非身為昆侖之主的沈瑱親自下一道封口令,堵住天墉城中的悠悠眾口。


沈瑱將窗闔上, 車廂內又恢復寧靜,他重新低眸看回案幾上的照魂鏡, 鏡子上蓋了一張纖薄的錦帕, 遮擋著鏡面,但透過錦帕依然能看清照魂鏡上的細節。


在照魂鏡旁側還放著一個盒子, 盒子裡裝著一屜大大小小的長明珠。明珠有光,但不刺眼, 光輝柔柔地籠罩整個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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