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瑱隔著錦帕細致地撫過照魂鏡外緣鑲嵌的那一圈古老銘文,他沉吟片刻,又將指尖落入鏡面上那一個損傷點處,掐出一縷遊絲般的靈力小心渡入破損的鏡面試探。
良久後,從那破損點的最中心處感覺到一絲熟悉的妖力殘留。
“混不吝的小家伙。”沈瑱低喃,難怪他第一眼看到照魂鏡面的損傷點時,就覺得那破損的痕跡十分眼熟,讓他想起很久之前,昆侖宮內,不論玉器銀鏡,還是梁柱石墩,遍是坑洞的時期。
果然是那張尖利的嘴。
沈瑱心下嘆息,以靈力仿制了照魂鏡上幾枚銘文,拂手送入匣中的長明珠內。
做完這一切,他將匣子交予宋獻,吩咐道:“回宮之後,將這匣長明珠嵌於燈座上,送去熹微宮。”
宋獻頷首接過,“是。”
昆侖君回山,昆侖的山水皆有感應,就連草木都要比前幾日精神一些。山門的環雲之上升起祥雲霞光。
從天墉城中逐漸平息的輿論,沈丹熹也猜出來這是沈瑱有意壓制,她不想在此事上慢慢拖延,解契一事,她勢在必行。
收到陸吾神將所傳神君回山的消息,沈丹熹便到懸星殿來等著了。
聽到車輦的搖鈴之音,她從懸星殿中走出,登上停駐臺,仰頭望向半空落下的車輦。
天馬嘶聲長鳴,收攏羽翼,拖著身後車輦平穩地降落至地,馬蹄在臺面上踏出噠噠聲響,馬脖上柔順的鬃毛被風拂得飛揚。
現今人間動亂,怨氣橫生,還有棄神谷的妖邪趁著天下大亂,在人間胡作非為,昆侖一直在做著平怨破煞,誅妖除魔,清理被汙染的山川水澤的事務。
昆侖君時常外出奔走,這一次,沈丹熹聽玄圃山主說,他的父君是去往望幽山處理她大婚之前未清除徹底的煞氣。
沈丹熹看了一眼沈瑱乘坐的車輦,車輦之上的氣息被清理得很幹淨,一點都沒有沾染到人間的濁氣,自然她也無從得知他是否真去了望幽山。
但沈丹熹想,如果她是沈瑱的話,定是要去細細打探她離開昆侖後都去了哪裡,幹了什麼。畢竟從她回到昆侖之後,沈瑱看她的眼神就隱含著審視和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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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或許追蹤不到她的行跡,但於沈瑱而言,卻輕而易舉。
沈瑱從車輦上下來,一眼便看到等候在一旁的人。他抖了抖衣袖,已習慣性地抬起一臂,準備接住她。
然而後者隻是轉眸看了一眼他的手臂,規規矩矩地上前兩步,朝他行了一禮,淡聲道:“恭迎父君回山。”
沈瑱微一怔愣,一時不太適應她對自己這樣疏離的態度。以往時候,他從外歸來,神女也常會來這裡迎接他。
每次車輦剛剛停穩,她就會帶著開明獸一起歡喜地迎上來,挽住他的胳膊詢問父君去了何處,此行順不順利,有無受傷,有無帶回什麼好玩的東西。
後來每次外出,沈瑱便會記得給她帶一些禮物回來,就算他忙不過來,殷無覓也會記著這件事。
再加上開明獸在一旁上蹿下跳,時而化煙時而現出獸身,圍在他們腳邊轉圈。從這裡一路走進懸星殿中,都是熱熱鬧鬧的。
眼下沈丹熹神情淡淡,殷無覓因重傷未跟隨在他身側,開明獸也不見蹤影,沈瑱心下不由悵然。
直到踏入懸星殿內,沈瑱才看到被縛在殿內宮柱上的開明獸。
開明獸原本垂頭喪氣地趴在地上,看見主人的身影出現,它猛地從地上跳起來,興奮地想化作一縷煙氣,可額頭上的一枚銘文又將它壓制回地上,隻能圍著那一根柱子打轉。
在沈瑱開口詢問前,沈丹熹率先解釋道:“它太黏人了,總是來撲我,有點煩。”
開明獸被她說得耷拉下耳朵,從鼻子裡噴出一聲一聲沉重而委屈的鼻息。明明最開始是神女殿下先來撲它的。
“你先前很喜歡它,每次來懸星殿,總是抱著它揉,現下忽然冷落它,它自是不習慣。”沈瑱意味不明地說道,抬手打出一縷靈氣,解開了開明獸額頭的限制銘文。
開明獸的身軀化煙,飄來沈丹熹腳邊,被她踢開以後,隻好繞去沈瑱身邊,拱了拱他的袖擺。
沈瑱安撫地拍拍開明獸的腦袋,走到座上斟了一杯茶喝下,說道:“從望幽山回來,會途經大榮京都,為父給你帶了一些人間時興的小玩意。”
宋獻照他所言搬上來一個匣子打開,沈丹熹轉頭看了看,有一些女兒家的配飾釵環,還有一本成衣冊子,都是人間現在流行的款式。另一個保鮮的食盒裡裝著人間新出的糕點。
“人間亂成這樣了,京都還是那麼繁華。”沈丹熹捻起一塊精致的糕點看了看,又渾不在意地丟回食盒裡。
從前,沈丹熹也愛沈瑱從人間帶回來的這些小禮物,現在嘛,這些東西已很難再哄她開心了。
糖粉壓制而成的糕點易碎,落入盒中,散碎成幾瓣。昆侖君少有被人這般踐踏心意的時候,他忍不住蹙了下眉,端杯喝一口茶,才得以平心靜氣地繼續說道:“望幽山臨近東海,我還給你帶回一匣子長明珠,已命人鑲嵌入燈座,照著京都最時興的樣式制成燈盞,稍後送去你宮中。”
沈丹熹聞言抬起頭來,對上沈瑱威嚴的雙眼,他道:“你若喜歡燈盞,有長明珠,有不盡木,此二者皆可制成長盛不衰的燈盞。”
“至於羽山少主的雀燈,你提著不妥,便還回去吧。”
羽山少主的雀火不是一般的火,是由他魂力所凝結而成,與鳳凰火系出同源。沈丹熹回昆侖之後,提燈而行時也從未避著旁人,沈瑱會知曉也不奇怪。
她明知道沈瑱所言不妥是指的什麼,卻還是問道:“我不明白有何不妥?以前和他比試,我贏過他不少東西,佩在身上時,父君也從未說過有什麼不妥。”
沈丹熹承認,她以前太過傲慢,行事張揚,不止是漆飲光,她從任何人那裡贏來的戰利品,都會大大方方地展示出來。
旁人看見了,不會聯想到什麼風花雪月,隻會看到這是昆侖神女的又一項戰績。
“那是以前。”沈瑱看得出來她是明知故問,仍耐著性子道,“你成婚不過一月,便與夫君分宮而居,偏還將一個外男留居熹微宮中,三日前還鬧出那樣大的動靜,如今昆侖上下已是流言紛紛,你如果還想要自己的名聲,就收斂著點。”
沈丹熹聞言,不由嗤笑,名聲?她現在還有這種東西麼?
如今有誰還記得,昔日的昆侖神女是什麼模樣?
“我在此等候父君,正也有事要與父君協商,看來父君也已經聽說了,女兒打算同殷無覓解契,望父君允準,上書天庭,請下契心石。”
沈瑱默然地盯著手邊的茶盞,殿中寂靜,氣氛凝滯。
就連開明獸都感覺到他們父女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悄然化為青煙,飄回殿中的香爐裡。
良久後,沈瑱抬眸看向她,道:“那你也應該知曉,本座不會同意。如今你們二人成婚結契不足一月,便又要解契,這事若傳揚出去,何其可笑,三界之中都找不出你這般荒唐行事的。”
沈丹熹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索性荒唐到底。
她滿不在乎道:“反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荒唐行事,當初我剖出仙元送於殷無覓,這在三界之中想來也是獨一份的荒唐了。這件事父君就算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三界諸人若是要笑,早就該笑掉大牙了,也不怕再多這麼一樁。”
她語帶譏諷,聽在沈瑱耳中甚覺刺耳,尤其這一件事,本就是他心中隱痛。
當初,沈瑱在得知這個消息時,心中震慟,引得昆侖都跟著地動山搖。
他那時並不在昆侖,而是在人間四處奔走,平息因戰亂而起的怨煞,尋找遺失的人間帝魂,試圖挽救岌岌可危的人間秩序,彌補過失。
沈瑱承受著天罰之苦,神軀已開始衰敗,無法兼顧兩頭,他難以分出多餘的心力放到沈丹熹身上,也就沒能發現,沈丹熹私自放出了他鎖在昆侖山下的地魅,還與他一起出了昆侖。
就因為這麼一時疏忽,等沈瑱找到他們時,沈丹熹已將仙元渡入殷無覓體內,幫助他脫胎換骨,予他新生,使他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出現在天光之下。
“你也知你當初行事荒唐?”沈瑱將茶杯放到桌案上,力道之重,竟使靈玉做的茶碗生裂,碎在了茶託之中。
茶水順著桌案淅淅瀝瀝地淌下,沈瑱也意識到自己情緒有些失控,袖擺拂過桌案,桌上碎裂的茶杯和茶湯全都消失不見。
沈丹熹因他動怒,神情反倒沉斂下來,目光直視著他,問道:“我是荒唐,可為何當初的我那麼荒唐,父君最後卻還是默許了?”
他明知道穿越女的行事荒唐,卻還是默許了,既然默許,就代表他認同了穿越女的所為,現在又在這裡摔杯子給誰看?
但凡她的父君真的了解她一點,就該知道,她做出不出來那樣荒唐的事。
沈瑱被問得啞口無言,在她的目光逼視下,眼神竟飄了飄,有一瞬間不敢與她直接對視上。
他當時的確覺得她行事荒唐,為了兒女私情,完全拋卻了身上承擔的昆侖責任。他震怒,失望,悔恨,種種情緒交織在心頭,找到他們的當日便鉗制住殷無覓,手掌已貼在他心口,想要將神女仙元從他體內逼出。
可對上殷無覓那一雙渴求的眼,他心中的愧疚又一次佔據了上風。沈瑱實在做不到親手從他身上挖出仙元,斷絕他的希望。所以,他最終默許了沈丹熹的做法。
這個默許裡,夾雜了他的私心縱容,所以沈瑱也沒有了理直氣壯的立場再去指責她的過錯。
一次縱容,便有了以後的次次縱容,直到今日。
沈瑱沉著面色,指尖輕點桌面,放緩了語氣,“過去之事,已成定局,不必再提。”
沈瑱方才一瞬的眼神閃爍,沈丹熹看在眼裡,她心中忽而生出懷疑。
她的父君是真的沒有察覺她被人奪舍嗎?還是說,他其實早就已經察覺了,隻因他更喜歡穿越女,所以選擇了無所作為,任由她被人佔去身軀?
這個懷疑,比沈瑱沒有認出她被人奪舍,要更加令她傷心,也更加令她絕望。
沈丹熹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念頭,不想再繼續增添自己魂上的怨氣,總歸眼前的沈瑱,早已不是值得她依賴和信任的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