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不提?”沈丹熹偏是毫不退讓,“我知我過去荒唐,父君亦覺我過去荒唐,我如今所行之事,就是在斧正過去的荒唐,父君為何不肯?”
沈瑱被她一句句質問也逼出了一點火氣,他皺著眉,將火氣斂在胸口,沉聲道:“給我一個正當的理由,而非僅憑你‘今日愛,明日又不愛了’的小性子,凡人尚且視婚姻為大事,這是契!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
“父君既道這是契,那我身為契約的一方,當然有權力決定這契要不要繼續存續。”沈丹熹站起身,直視著沈瑱道,“這是我的婚姻,我想我應該能憑自己的喜惡決定,與我相伴一生,相守永世的那個人是誰。”
“當然,父君若當真如此在乎昆侖的臉面,大可下一道法旨,昭告天下,剝奪我昆侖神女的身份。”
這一句話說得太重,叫立在昆侖君身側的宋獻都變了臉色,忙勸說道:“殿下,主君也是為殿下著想,殿下千萬莫說氣話。”
“我沒說氣話,我是認真的,解契是認真,方才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沈丹熹泰然道。
她知道沈瑱不可能僅憑一道法旨便剝奪她昆侖神女的身份,她生於昆侖,長於昆侖,聚昆侖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得神女名。
並非因為她是沈瑱的女兒。
“父君不答應,那我隻好請出母神神印,親自上書天帝,請下契心石,希望父君不要怪我冒犯了您的權威。”
四水女神閉關之時,將自己主掌的神印交予了四位水君,用以管理人間河川,神印當中留有她母神意志。
沈丹熹不信,她的母神也要維護這麼一樁建立在她的犧牲和奉獻之上的婚契。
第26章
沈瑱被她氣得額上青筋直跳, 早已沒了往日不動如山,凜然威肅的儀態。他深深凝視著眼前的女兒,從沒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讓他意識到, 她的桀骜難馴, 不可掌控。
短短一月, 她前後的變化天翻地覆,讓人想要忽視都難。
沈瑱怒道:“沈丹熹,你的母神正在經歷命劫大關, 你拿此等煩心之事去驚擾她, 要是出了什麼差池, 你可承受得起!”
沈丹熹垂在袖中的手指緊了緊,魂上的怨氣隨著她起伏的心境而翻湧, 幾欲從她瞳孔深處噴湧而出, 沈瑱說的她當然知曉,要拿母神的安危來逼迫他, 沈丹熹亦不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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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不能表露出任何退怯的心思, 否則隻能任他拿捏,沈丹熹強硬道:“如若父君允了,我自然無需去驚擾母神。”
沈瑱與她對視, 被她眉眼之間隱約透出的戾氣刺得微微眯眼。
父女二人相對而視,彼此都不願讓步, 殿中氣氛緊繃到極致, 昆侖山中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幕又開始陰雲密布。
感覺到驟然降下的氣溫,沈丹熹偏頭往殿外望去一眼, 寒霧從地面升騰,再次籠罩住殿外群山。
沈瑱以前很少會放縱自己的情緒左右昆侖神域的氣候, 她記得他以前說過,四季輪轉,當順應天時,若因他的情緒使得天氣變幻無常,會影響山中生靈。
她以前就算真惹得父君動怒,也從不見窗外氣候顛倒,飄落雪花。
可現在自她回到昆侖,與沈瑱不過面對面見過兩次,便兩次都將他氣得落雪,也不知是自己氣人的功夫見長,還是她的父君自制力減弱了。
正當兩人僵持之際,殿外傳來侍衛通稟,“主君,阆風山主前來求見。”
過了好一會兒,沈瑱才揉了揉額角,說道:“讓他進來。”
侍衛領命而去,片刻後,殷無覓隨著侍衛進來殿中。
沈丹熹暗暗蹙眉,她原以為殷無覓前來是來阻止她解契的,沒想到殷無覓走來殿中,將袍服一撩,向著沈瑱跪地叩首,說道:“懇請父君依殿下所言,請下契心石。”
殷無覓進來殿中前,已在懸星殿外等候了片刻,雖聽不見殿內的聲響,可他也知道神女的打算,畢竟沈丹熹早就當眾放出話來,要與他解契。
換做以前,他絕不會同意,但現在,他和薇薇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唯有請下契心石,讓他們重歷一番往日情誼,也許才能有所挽回。
看到外面忽然晴空飛雪,他猜昆侖君沒有同意,才讓侍衛進來通傳一聲。
殷無覓說完,殿中諸人都愣了片刻,沈瑱猛地一揮手,將桌上茶盤連帶著煮茶的爐子一起撩翻在地,狠狠砸至他腳邊。
氣急而笑道:“你們一個兩個都好得很,本座反而成了那個不是的人。”
殷無覓跪在滾燙的茶水之中,神情堅定道:“我求父君請下契心石,並非是想同殿下解契,而是想向殿下證明,不論殿下如何待我,我愛殿下之心,都絕無改變,求父君成全。”
他不顧地上的碎瓷片,再次叩首相拜,手指在沸水中被燙得發紅。
沈丹熹聽了他這話,反而將眉頭皺得更深,唇角微瞥,眼中並不見喜悅。
在他們二人的堅持下,沈瑱沒說同意,但也並不如先前那般激烈反對,隻說考慮一下,滿臉疲憊地揮袖將他們都趕出了懸星殿。
昆侖山上的春景再一次被掩蓋入飛雪之下。
出來殿外,殷無覓湿透的袍服被寒風一吹,冷得徹骨,面上好不容易養回的一點血色也重新褪盡,連唇都是蒼白的。
他掩袖低低咳嗽了兩聲,從侍女手中接過油紙傘,追上沈丹熹的步伐,說道:“薇薇,你先不要著急,父君一向疼愛你,從來都是依著你的意思,這回也定會答應的。”
沈丹熹看了一眼外面飄飛的雪花,從來都是依著她的意思?她想了想,這話倒也沒錯,沈瑱可不就是事事都依了穿越女麼?
但凡他能像今日阻止她一樣,阻止穿越女,她又何至於走到現在這種境地。
快要走出懸星殿的屋檐外時,殷無覓撐開傘,遞來沈丹熹手中。
沈丹熹看了一眼,沒有接,抬眸看向他的眼睛,“你就這麼肯定,我無法同你解契?”
殷無覓因為她終於願意同自己說話而高興起來,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點笑意,想起相思鈴內絲毫不曾減少的相思之情,他便能從中汲取到莫大的底氣。
“是,我信你,信我們當初結契之時的心意,我也希望你能再信我一次,我會向你證明我的心。”
比起晟雲臺上大婚那一日,殷無覓憔悴了許多,也消瘦了許多,衣衫都不合身了。
不過眼下看來,他的情緒卻穩定了很多,眼窩深刻,眼神卻明亮而堅定,不再像之前那樣委屈難平,非要找她尋求一個答案。
他似乎接受了她的改變,也接受了她這樣冷酷地對待自己,不再質問她為什麼,而是帶著贖罪一般的姿態隱忍接受,不論她現在對他做什麼,他都可以原諒。
沈丹熹並不樂於見到他這樣的改變,她以前覺得他們之間不過是些虛情假意,沈薇因為任務而攻略殷無覓,殷無覓喜歡的則是神女身份帶給他的好處和便宜。
她雖不屑沈薇和殷無覓之間的情,如今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或許是有些真心的。
他們的情意越深,她解契的難度就越大。
沈丹熹撇開眼,看到風雪之中有一道身影從懸橋而來,推開殷無覓的傘柄,抬步踏入雪中。
殷無覓站在原地,這一次沒有再不管不顧地追上去,徒惹她不悅。
“殿下,我見外面下雪了,天色變暗,來接你回去。”漆飲光說道,熟稔地就像是已這般等待了她千百次一樣迎上前去,將傘撐到沈丹熹頭上。
他抬眼看了檐下的殷無覓一眼,隨同沈丹熹走上懸橋。
殷無覓站在澧泉殿的臺階上,注視著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眸色晦暗得如同冰封的寒潭。
這一段時日以來,殷無覓親眼見證了他們一同遊水,逛街,賞月對飲,幾乎日日都形影不離,天墉城中都在傳,神女殿下和羽山少主舊情復燃。
原本那麼記仇厭恨羽山少主的昆侖子民,因為沈丹熹對漆飲光表現出的偏愛,看上去就要不計前嫌,原諒他曾經做過的那些事了。
殷無覓一直注視著兩人的身影,直到他們走上懸橋,消失於風雪當中,他動了動唇,呢喃出幾個字來:“我要殺了他。”
“山主慎言。”越衡小聲提醒,轉頭看了一眼懸星殿外的侍衛。
當然知道山主口中“他”指的是誰,羽山少主雖不受昆侖上下待見,可他畢竟是羽族的少主,就連昆侖君也需權衡利弊,不能隨意要了他的命。
“主君不會允許您這樣做的,更何況還有……”他頓了頓,將後半句吞回肚中。
更何況還有神女殿下和他時時都在一起。
……
雖然白日裡,沈丹熹和沈瑱不歡而散,但在將要入夜時,宋獻還是親自帶人送來了長明珠制成的燈盞。
大大小小的明珠鑲嵌在制作精美的燈座上,最大的有文旦大小,小的也有拳頭大,更小一些的長明珠則作為了燈盞上的裝飾。
長明珠的光芒比月色更加明亮,卻又不像陽光太過刺眼,不會如燈燭搖晃,光芒柔和,穩定,看著也美觀,的確十分合適。
外面的燈罩上還設了小小的術法,熄滅的時候,隻要輕輕碰一下銘文,光芒就會被封閉在燈罩內,再照不出來。
沈丹熹打量著宋獻帶來的燈盞,沒從燈盞裡發現有什麼異常,但她對沈瑱生出疑心後便很難再打消,不太願意將他送的東西放在身邊。
宋獻指揮熹微宮的宮娥們,打算將屋內原有的燈盞撤下,換上新制的這一批長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