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休息夠了,再次被師父喊去武臺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對啊,小公子的本子明明記的都是他的阿姐,穿了什麼,做了什麼,笑了幾回,事無巨細。
方才他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有記。
他遲疑地停了腳步,轉過頭重新往屋檐下看去。
小公子躲避在檐廊的陰影裡,緩緩抬眸,對他笑了一笑,明明溫和至極,他卻不知為何,後脊上竄過一陣涼意,渾身汗毛直立,回家愣是連做了好幾天噩夢,直到硬生生將腦海裡的這段記憶刪除,才緩過勁來。
漆飲光不分關系遠近,將族人都探查了個遍,也沒有找到疑似殷無覓之人。
既不在族中,那便是外來之人了,總歸在天定姻緣下,他們無論如何都會相遇,他是阻止不了也很難阻止的。
除非他能將沈丹熹鎖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讓她一輩子都隻能活在這一片方寸天地中,斷絕他們相遇的可能。
他倒是很想這樣做。
可惜他做不到,就連他們的族長爹爹也做不到。
十五歲的沈丹熹完全長成了神女殿下曾經的模樣,她張揚,熱烈,肆無忌憚,隱世避居的族規也沒能約束住她向往外界的心。
漆飲光第一回 收到阿姐偷偷摸摸塞來的雲片糕時,就知道她偷跑出去了,她的身上沾染了很多新鮮的陌生的氣息。
沈丹熹用術法捏造了一個假身留在族中,她是族中這一代子弟中最具有天賦之人,修為進境得很快,如今她所捏造的假身,足以以假亂真,短時間內連大祭司都看不出端倪。
他這個姐姐還記得自己從小和弟弟的約定,每天都會喚假身來看一看漆飲光,給他帶些甜點。
漆飲光喝過藥,慢吞吞地吃了一些雲片糕,將剩下的搓碎了灑在窗臺上,一群小麻雀從竹林裡飛出來,落在窗臺上啄食。
他摸了摸它們的腦袋,低聲道:“去吧。”
麻雀們撲騰翅膀飛出去,在沈丹熹又一次留下假身偷摸外出時,跟在了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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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飲光透過麻雀的眼,看到她在外四處闖蕩,樂不思蜀,很快身邊便結識了一堆志同道合的同伴,然後,理所當然的,遇見了殷無覓。
三個月後,沈丹熹將他帶回了族中。
漆飲光聽到祭司殿外傳來的聲響,放飛了手裡的小麻雀,從屋裡走出來。
現是冬日,寒霧彌漫在山野之間。
沈丹熹被一群族人押著進來,腳步聲抖落了祭司殿大門上的寒霜。
後方跟著的族人還抬了一人進來,放到了祭司殿右側,大祭司平日煉丹熬藥的藥廬裡。
沈丹熹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朝他眨了眨眼,飛快道:“你快幫我去看看他。”
漆飲光被她緊緊盯著,隻好點了點頭,悶聲道:“好。”
沈丹熹的眉頭這才舒展開少許,抬步踏入祭司殿正殿,跪在堂前,因她帶了外人回來,違反族規偷跑出去的行徑也暴露了,免不了要受些責罰。
漆飲光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族長爹爹這般嚴厲的面孔,他坐在高位上,呵斥道:“你們上族學時,最先學的就是族規!你給我說說看,族規是怎麼寫的?”
沈丹熹衣擺上還沾了一些血,筆直地跪在地上,昂著下巴背誦:“我族蒙昆侖神君恩澤,受神君欽點,自願為守木人,從今往後世代居於此地,隱居避世守扶桑神木無虞。”
族長重重哼了一聲,“第五條!”
沈丹熹話音一頓,扁了扁嘴角,聽話地背道:“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外出,不得在外嶄露鋒芒,引人注意,不得擅自帶外人回來,不得……”
“你現在翅膀是硬了,竟然敢私自跑出去,還留個傀儡愚弄大家,你看看你一下違反了多少族規。”族長氣得手抖,指著她道,“尤其是最後一條。”
沈丹熹皺了皺眉,一臉不服氣道:“我承認我偷跑出去是不對,但是帶人回來嚴格說來並不算違背族規,族規當中第十三條規定,族人是可以帶以後相守的另一半回來的。”
第29章
漆飲光聽到這句話, 眸色沉了沉,喉嚨發痒,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沈丹熹聽見咳嗽聲,轉頭看見他還站在門口, 登時皺起眉, 用口型道:“快去!”
漆飲光轉身往藥廬去時, 還能聽見正殿裡,他們的族長爹爹氣得更狠的聲音,“相守的另一半, 哼!你跟他才認識多久, 你可知他是什麼身份, 是什麼來歷?你可知就算是作為另一半帶回族中,也是要先經過族中調查清楚家世才行!”
他們一族世代隱居於此, 與外界隔絕, 就是為了守護聖地裡的神樹。
凌溪周遭千裡之境原是地動頻發的地帶,時時會有山崩地裂的災害, 使得生活在這一帶的生靈苦不堪言。
昆侖神君憐憫蒼生之艱, 於是折下一截扶桑神木分枝植於此處,鎮壓住地脈,才遏止住地動, 讓此地生靈得以繁衍至今。
他們一族作為被神君欽點的守木人,感神君恩澤, 改姓氏為沈, 自千年前便一直隱居於此。
因為聚神木而居,族人也大為受益, 族中子弟大多從出生起就是開了靈竅的通靈之體,在修道一途上也比外界之人更加順暢, 是以,這一截扶桑神木不僅招受妖怪們的覬覦,也會頗受一些心懷不軌的人修惦記。
比起橫衝直撞的妖邪,心思詭譎的人修反倒更令族人忌憚,所以族規中對帶回來的外人做了十分嚴苛的規定。
沈丹熹大約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放軟了語氣,哀求道:“可是阿爹,他傷得很重,外面又有兇妖追殺他,我如果不將他帶回來,他可能會死的。”
阿姐,他可沒有那麼容易死。
漆飲光遺憾地心想,走進藥廬,正殿裡的聲音便有些模糊了。
鼻息間撲來濃重的血腥氣,殷無覓被放在藥廬的草席上,還處於昏迷當中。
他渾身是血,胸口的衣裳撕裂,左肩上有三個猙獰的血洞,直接貫穿了他的身體,最靠內的那一個血洞隻差一點就能抓破他的心髒。
血洞內還殘留著鴉妖的妖氣,隱隱泛著黑,不斷侵蝕著他的髒腑。
自從找到殷無覓後,漆飲光不止派了這一隻鴉妖去殺他,偏偏他命大得很,次次都能死裡逃生,到最後還是跑到了沈丹熹面前。
漆飲光走過去,低頭看了他片刻,從袖中探出蒼白瘦削的手指,懸於他心口上方。
殷無覓現在的心脈微弱得很,隻要他輕輕動一動指尖,再稍微催化一下鴉妖留下的妖氣,令之徹底侵入他的心髒,那他將必死無疑。
漆飲光呼吸漸漸沉重,手背上繃出青筋,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克制住這個誘人的衝動。
他還記得靈遊夫人對他的忠告,他可以在他們見面之前便殺了其中一人,斷絕他們見面的可能,以這般有緣無分的方式斬斷他們之間的姻緣線。
否則,隻要二人相見,動情,那死亡便不一定能斬斷姻緣線了,畢竟這世上多的是跨越生死的情意,除非是一方親手殺了另一方。
可他的阿姐現在一心一意隻想救他。
漆飲光壓抑著喉中的悶咳,蜷縮回手指,轉身去翻找大祭司的藥櫃,從櫃中取出一瓶回元丹倒出一粒,扯起一張棉布墊在手上捏開殷無覓的嘴,將丹藥丟進他嘴裡。
丹藥入口即化,片刻後,藥力發揮作用,匯聚於心口,保住了他微弱的心脈。
漆飲光擦了擦指尖,丟下棉布,又取來一瓶丹藥,拋給守在藥廬門口的兩人,說道:“你們去燒點熱水來,將這瓶丹藥化在水裡,給他的傷口清洗一下。”
“是,小公子。”兩人應下,領命而去。
漆飲光從藥廬出來時,族人也從正殿中出來了,他們的族長爹看上去氣得不清,邊走邊對身旁人交代道:“去,趕緊去把那小子的底細調查清楚了。”
他抬頭看到漆飲光,大步走過來,先幫他攏了攏衣襟,叮囑了一句:“多穿點別受涼了。”隨後越過他進藥廬看了看裡面躺著的人,問道,“還活著麼?”
漆飲光跟在他身後進去,回道:“命保住了,但他傷得很重。”
“大祭司為你入山尋藥,估計還有幾日才能回來,這麼些年你跟在大祭司身邊,當也學了不少本事。”他說著,透過窗朝正殿中看了一眼,嘆氣道,“你阿姐不想讓他死,你努力治一治他,至少拖到大祭司回來。”
漆飲光沉悶應道:“好。”
沈丹熹畢竟犯了族規,在阿爹嚴令在祭司殿內罰跪,到了夜裡,漆飲光端了一盞燈進去,將祭司殿內的燭臺都點亮了,把最亮的那一盞放到沈丹熹身前。
“阿姐不冷麼?為什麼不用靈力護體?”漆飲光擔心道。
他們本就居於山中,現在又是冬日,到了夜裡,寒氣侵骨,祭司殿的正殿當中是沒有御寒的法陣的。
沈丹熹盤腿坐在蒲團上,揚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前方的祖宗牌位,撇嘴道:“我正在被罰跪呢,被爹爹封了靈力。”
漆飲光解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肩上,扯了蒲團來坐到她身邊,說道:“我的衣服上織了保暖的銘文,阿姐先披著吧。”
衣服內尚帶著他的體溫,暖烘烘地裹住肩頭,將侵入四肢的寒氣驅盡。
沈丹熹抓著身上寬大的外袍,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的弟弟雖然瞧著體弱多病,但隨著年齡漸長,他的身量骨架已比她大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