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撩起寬大的外袍分了他一半,兩個人肩並肩緊靠在一起,裹在同一件外袍下,就像回到了小時候。
“他怎麼樣了?”沈丹熹問道。
漆飲光溫聲道:“心脈受損,妖氣侵體,我已經給他用了藥,阿姐放心吧。”從他的語氣裡,一點也聽不出來對殷無覓的厭憎和不滿。
沈丹熹看了看他的面色,為救殷無覓,他顯然耗費了極大的心神,沈丹熹牽過他冰涼的手在掌心裡捂了捂,道:“辛苦你了。”
漆飲光細細審查著她眼中的神色,問道:“阿姐是真的喜歡他了麼?”
提起殷無覓,沈丹熹心中熱意上湧,眸中浮出些許迷惘,想了想,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其實她自己也還沒弄清楚心底的感受,她隻知道從看到殷無覓的第一眼時,便覺得他與常人不同,目光會忍不住追隨他,會想靠近他,甚至想要與他相伴相守。
心中的悸動如同泉湧,炙熱得像是巖漿一樣衝刷著她心口,好像他們之間有著一種無形的牽絆,吸引著他們彼此靠近。
這種感覺,她從未在別人身上體會到過。
尤其在看到他身受重傷快要死時,這種感覺衝上頭頂,讓她衝動地將他帶回了族中。
沈丹熹將自己的感受同漆飲光說了,玩笑道:“你說,這是不是就是話本子裡常說的,一見鍾情?”
她的天性裡便有著很強的好奇心,對任何新鮮的事務都有著一股想要窺探到底的勁頭,族中藏書樓裡,那些據說是傳承自昆侖的術卷,沈丹熹都研究得比同齡人更加深入。
對於自己心中突然湧生的這一股強烈的悸動,她也充滿了好奇,想探究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沈丹熹很難想象,自己心裡竟然會萌生出這樣的情感。
總之,不論如何,她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掉。
“阿姐,話本子裡,那些一見鍾情的人,通常都沒有好下場的。”漆飲光說道,垂頭盯著她捂住自己指尖的手,下顎線繃到了發疼的程度,這是他第二次聽到她說“一見鍾情”。
上一次,是在他將她從棄神谷裡帶出來時,那也是第一次,漆飲光從她身上感覺到了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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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殿下在棄神谷內被妖魔爭搶,若非有一條蛇妖護著,漆飲光恐怕都來不及趕過去救她。
將她帶出谷之餘,漆飲光也聽到了一個十分荒謬的傳言,說昆侖的神女殿下是為了討好一個男人才入谷的。
漆飲光把這當做一個笑話,在他看來,沈丹熹可以因為任何原因入谷,但絕無可能是因為討好一個男人。
他其實早就收到過消息,知道神女殿下進了棄神谷,但他並未放在心上,那並不是沈丹熹頭一回進棄神谷。
棄神谷內都是些不服天地教化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聚集之地,仙神也不欲趕盡殺絕,隻要它們不出谷作亂,便也留了這麼一個地方讓這些妖魔棲息。
棄神谷最先被稱為“神棄之地”,是第一任魔君將其改名為棄神谷。
沈丹熹第一次入棄神谷,是因為聽到了棄神谷內妖魔對昆侖的辱罵,昆侖君並不在意那些妖魔鬼怪對昆侖的詆毀,但年輕氣盛的神女卻忍受不了,她帶著玉昭衛,闖入棄神谷,將那些膽敢詆毀昆侖的妖魔鬼怪都狠狠教訓了一頓。
雖然她出谷之時,受了滿身的傷,但姿態依然是傲然的,放出狠話,若再有敢詆毀昆侖者,她見一次便打一次。
神女殿下因此在棄神谷內結下了不小的仇恨,會被那些腌臜之徒汙言穢語進行貶損,也不足為怪。
可漆飲光萬萬沒想到,那樣荒謬的傳言竟是真的。
他難以置信地問道:“什麼樣的人值得你為了他這樣做?”
漆飲光至今仍記得她的回答,她道:“沒有什麼值不值得,我對他一見鍾情,願意為他做這些。”
現在,這樣的“一見鍾情”還是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
殷無覓在藥廬的草席上躺了兩天,是生生被凍醒過來的。
除了冷還有從四肢百骸鑽出來的刺痛,就像是渾身的骨頭都被碾碎了,再重新拼起來的一樣。
這種痛苦時時都在凌遲著他的感官,讓他忍不住呻吟。
漆飲光坐在藥廬另一側煎藥,對他的痛吟置若罔聞,沈丹熹希望他救他,那他便保住他的命就行,止痛的藥草,他是一根都舍不得浪費在殷無覓身上。
殷無覓處在這種煎熬當中良久,意識才掙扎著醒轉過來,慢慢睜開眼睛。
他身上的傷太重,纏了許多紗布,稍微動一動都疼,腦子也渾渾噩噩,隻能強撐起精神,轉動著眼珠警惕地打量四周。
這看上去是一間藥廬,寬敞的空間因為四處擺滿的藥櫃和藥架而顯得逼仄,透過橫亙在中間的藥架,他隱約看見另一頭有個人影,正坐在丹爐邊的小椅子上,守著一個正在熬煎中的藥罐子。
對方穿著一身十分顯眼的寶藍色錦服,長發束在腦後,隻露出半張輪廓分明的側顏,是個十分年輕的少年人。
他不認識此人。
昏迷之前的記憶在腦海裡復蘇,殷無覓記得自己又一次被鳥妖找到了蹤跡,陷入它們的圍殺當中。
幸而阿微及時出現,帶著他闖出鳥妖的圍殺,兩人在鳥妖的追擊下,一路奔逃,殷無覓記得他們最後逃到了一處深山竹海,這竹海當中有陣法結界,阻擋住了那一群追擊的鳥妖。
感覺到安全之後,殷無覓的意識便有些昏沉了,失去意識前,他聽到阿微對他說道:“我們一族世代隱居於山野,一輩子隻能帶一個人回去,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殷無覓聽說過凌溪附近有一個隱世避居的家族,傳聞他們守護著一樣鎮壓地脈的神物,才能使得凌溪方圓千裡之境免遭山崩地裂之害,這樣神物神力強大,頗為遭人覬覦,是以這個家族的人行事極為隱蔽,尋常人很難找到他們的所在。
他沒想到,阿微就是那一個家族的人。
她這一句話的分量和定終身無異,殷無覓還記得她說這話時,神情鄭重,眼眸映著竹葉間搖曳灑下的碎光,眼神真摯而熱切,讓他的心髒狂跳不休。
他最後選擇了跟她回去。
殷無覓艱難地抬手,揉了揉昏脹的太陽穴,這裡就是阿微的家嗎?阿微呢,她在哪裡?
藥架另一側的人似乎察覺了他的動靜,回頭望來一眼,隨後起身從熬煎的藥罐裡倒出一碗藥汁,端著朝內走來。
“你終於醒了。”漆飲光含笑道,袖中一枚漆黑的鴉羽隱隱流瀉出一縷幽微的妖氣。
殷無覓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著,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他用力眨了下眼,想讓自己的視野更加清晰一些,可在藥湯散發的熱氣中,卻越發看不清楚他的臉,反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他胸前的傷口劇烈地疼痛起來,一時間意識更加混沌,隻能感覺到對方俯身扶起他,將藥碗抵到他唇邊,往他嘴裡灌了一口。
殷無覓被藥汁嗆到,猛烈咳嗽出聲,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那令他感覺危險的氣息是鴉妖的妖氣。他與鴉妖交手無數回,對它的妖氣極為敏銳。
再抬眼看眼前之人的臉,也化成了鴉妖的模樣,桀桀笑著想要殺死他。
殷無覓瞳孔驟縮,猛然發難,一掌掀翻藥碗,強忍著身體的疼痛,從草席上翻滾下地,跌跌撞撞地往藥廬外跑去。
藥碗“哗啦”一聲,摔碎在地。
漆飲光往後退了兩步,並未追上去,他垂頭看了一眼被藥汁打湿的袖擺,將袖口往上挽了挽。
手背上的燙傷不夠嚴重,隻是微微有點紅。
他轉身走回煎藥的小爐,提起藥罐,將滾燙的藥汁澆在自己手背上。
藥廬裡的動靜很大,殷無覓跑出來時,撞倒了好幾個藥架,摔倒在庭院中。
這聲音引起在正殿中罰跪的沈丹熹注意,她扭轉頭往後望時,正好看到奔逃出來的人。
“殷無覓,你醒了?”沈丹熹喊了一聲,心髒撲通撲通跳起來,猶如小鹿亂撞。
跪在祭司殿中的這兩日,她的腦袋被穿堂的冷風吹得冷靜了下來,心中的熱意已經一點點消減下去,可當她再次看到殷無覓時,好不容易退潮的熱浪,又一次漲了上來,讓她滿心滿眼又隻裝得下他了。
匍匐在地的人抬起頭來,循著聲音回頭,看到她時眸中一亮,強撐著一口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跑入殿中,急道:“阿微,你還好麼?”
沈丹熹偷跑出族,在外行走用的小名,還未向他透露自己的大名。
殷無覓跑進大殿,警惕地環視四周一眼,見她盤腿坐在蒲團上,身上並無束縛的法器,忙攥住她的手臂,拉起她急急往外走,“我們先離開這裡。”
“等等,這裡沒有危險……”沈丹熹雖然沒有乖乖地跪著,但她被封了靈力,光是坐著也坐得腿腳發麻,猛然被拽起來,一時沒能站穩。
正要跌倒之時,一個身影飛快閃入殿中,用力一把推開殷無覓,扶住了她,“阿姐,你沒事吧?”
殷無覓踉跄地退後了兩步,聽到他的稱呼,猛地瞪大眼睛。
阿姐,他叫她阿姐?
對了,殷無覓忽然想起來,他曾聽她提起過,她有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的雙生胞弟,原來竟是眼前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