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入契心石前,殷無覓表現得那樣堅定不移,沒想到入內第一世便斷了姻緣線,沈瑱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悅。
晟雲臺上寂阒無聲,唯有契心石神光輝輝,其內剩餘的八根姻緣紅線灼灼生華。
契心石內。
殷無覓倒在血泊之中,至死都沒能得到沈丹熹哪怕一絲一毫的信任,他含冤受屈,死不瞑目。
姻緣線的一方死亡,姻緣線崩斷,周圍的場景開始湮滅。
天色緩緩暗了下去,大片大片的竹葉被風卷上半空,山林在消失,聖地陷入幽深的黑暗中,矗立在聖地裂谷前的巍峨門樓也化作齑粉。
鳥妖的尖鳴聲忽而消止,四周的族人也一個個化作光點消散。
沈丹熹愣了一下,丟下手中靈劍,轉身朝散做光點的族人跑去,想要抓住他們,“阿爹,大祭司——”
他們消散得太快,讓她抓了個空。整個世界都在崩壞,化為虛無,重新被斑斓的虹光覆蓋,沈丹熹整個人都陷入虹光當中,同剛踏入契心石時一般,意識再次變得模糊,這一世的記憶開始緩慢地從她腦海裡褪色消失。
嫁衣赤紅的袖擺底下,露出手腕上纏繞的寄魂花刺青。
沈丹熹瞳孔微縮,心頭靈光微閃,忽然想起了一切的前因後果。
這短暫的靈光一閃已足夠沈丹熹意識到,踏入契心石後,她的確會受到沈薇心境的影響,而且,因她本人在情愛一事上完全空白,這道情感正好填入她的空白當中,對她的影響還不小。
這強加於她身上的感情,會幹擾她的決斷,讓她變得不像自己,從這一世經歷便已叫她領教了不少。
若不是有漆飲光的介入,她恐怕已經稀裡糊塗地和殷無覓拜了天地,修成正果了。
沈丹熹的意識越來越弱,她心知自己馬上又要踏入新一世的輪回,這包裹住她的虹光就宛如孟婆那一碗濃湯,又會將她的記憶清洗得幹幹淨淨,懷揣著不屬於她的情感走入下一世,讓她重蹈覆轍。
可沈丹熹不甘心就這麼一次次重蹈覆轍,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漆飲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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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在記憶被清洗完畢前, 沈丹熹意識沉入靈臺,輕輕撥松了自己魂上怨氣的封印。緊接著,她的意識便徹底化為一片空白,無知無覺地閉上了眼睛。
契心石內的一切皆化為虛無, 唯剩下殷無覓和沈丹熹二人的身影靜靜懸浮於虛空。
霓虹彩光中忽而凝結成一道影子, 這影子看不出面目五官, 徒具有一點人形的大致輪廓,是契心石的意念化身,它走到近前來, 圍繞著沉眠過去的沈丹熹細細打量了一圈。
不一樣, 為什麼跟誓約之時的心境這般不一樣?
意念化身抬起那隻由霓虹彩光凝結而成的手, 第二世姻緣線浮於掌中,隨著揮手一揚, 飄蕩出去, 一端沒入沈丹熹的心口,另一端則連接入殷無覓心間。
姻緣線中有金光流淌, 沒入雙方體內, 化為堅韌的情絲。
做完這一切後,影子伸出手探入了沈丹熹袖中,觸摸上她腕上的寄魂花刺青。
漆飲光身死之後, 神魂重新回到寄魂花中,纏繞上沈丹熹的手腕。
為了偷渡入契心石, 他棲身寄魂花, 與沈丹熹籤訂契約,獨在他們雙方之間形成強烈的因果牽絆, 便宛如她身體的發膚,作為她的一部分進入此間, 隨同她一起輪回轉世。
漆飲光神魂蜷縮在寄魂花內,忽然感覺到一股強悍的力量,將寄魂花從沈丹熹的手腕上扯離,試圖將他們割分開。
看來,契心石內的天規之力已經發現了他這個介入的額外因素。
靈遊夫人說過,若契心石發現了他的存在,雖不能將他驅逐出契心石,但必會用各種辦法試圖隔絕第三人對姻緣雙方的影響,到了這種時候,就隻能看他的意志能否抵抗得住了。
漆飲光的確感覺到自己與沈丹熹的牽絆在漸漸變弱,意識和記憶亦在漸漸地被消磨。
第一世時,他作為附屬於神女殿下的一部分,偷潛入此間未被發現,轉世之時幸運地能保留有自己的記憶,才得以先下手為強,擁有諸般優勢。若被完全消磨盡記憶……
失去意識的最後時刻,漆飲光心中隻剩下最後一個根深蒂固的念頭。
——就算循著藕斷絲連的那一縷絲,他也會再次找到沈丹熹,拆散他們!
石內的綺麗流光蕩漾開,重塑山河世界,開啟第二世。
契心石構建世界,並非憑空而造,而是從天地間已發生過的歷史長河中,裁切出一段時光,在契心石內重現,再為歷劫二人擇定合適的身份,拋入其中,經歷一生。
這世上最不缺少的,就是纏綿悱惻的愛恨情仇。
姻緣線徹底沒入殷無覓和沈丹熹心口,契心石為他們二人重新擇定身份,推入輪回,至於那擅自闖入的第三人,趕是趕不出去了。
既然如此,契心石便也特意為他擇定了一個好身份。
……
人間又是一年春。
金烏躍出山巔,晨光一剎那穿透雲霧,照亮四合。
清風從窗棂穿入屋內,揚起垂掛的重重輕紗,床榻之上隱約可見一個沉睡的身影,風拂開床幔之時,睡著的人輕輕翻了一個身,臉頰從薄被裡露出來,雪白的肌膚上沁著一層薄薄汗液。
沈丹熹又墜入了夢中。
她夢見人間殘破的城池,夢見蠻橫殘暴的異族士兵破城而入,喊殺聲震耳欲聾,馬蹄跺到地上的噠噠聲,像急促的催人命的鼓點。
在夢中,她顛沛流離在不同的人身上,時而,她是守城的士兵,心口被弩箭射穿,心髒在箭下整個碾碎成泥,從城牆上栽下。
時而,她又成了跛腳的老漢,鐵蹄入城時,她跑得太慢,被人一刀從後背劈成兩半,直到看到自己半邊肩膀掉到地上時,才驚恐地慘嚎一聲,緊隨著被馬蹄踏進泥汙裡。
再一眨眼,她又成了俘虜,被綁住雙手在馬後拖拽,直到腳底磨爛,撲倒地上,先是衣裳破了,再是血肉,再是骨頭。
和她一樣的人有很多,他們的血從那一座殘破的城樓門口蔓延而出,將南下的官道染得通紅。
“小姐,小姐你躲在這裡,千萬不要出來,千萬不要出聲。”沈丹熹已分不清這是第幾場夢,她被一個僕婦推搡著,塞進柴屋的草垛裡,她甚至沒看清楚對方的臉。
僕婦將她藏好後,跑出去不到十步,就傳來刀劍入肉的噗嗤聲。一群身體壯碩的蠻夷士兵砍殺完僕婦,踏進柴屋,將她拖出草垛,無數的手落在身體上。
“小姐,小姐……”未斷氣的僕婦從屋外爬進來,朝她伸出手,眼神悲戚而絕望。
沈丹熹陷在這樣一個人間煉獄一般的噩夢裡,被夢境裡慘死之人的怨氣拉拽著,不斷地經歷著生死的瞬間。
她不知上了多少人的身,死亡了多少次,卻始終掙扎著醒不過來,反倒在夢境裡越沉越深。
終於,夢中的一切倏忽一下安靜了下來。破城的鐵蹄,燃燒的火光,痛苦的哀嚎,都一瞬間化為了灰燼,天空黯淡下來,飄著片片灰屑,地上覆蓋著厚厚的塵灰,空蕩而死寂。
不同於先前的那些夢,即便在夢境裡被迫輾轉於不同的人身上,沈丹熹都清醒地知曉那不是自己,所以不論是痛苦還是怨恨,都與她隔了一層,便如鈍刀子割肉,雖也會隨夢境中人的經歷一起痛,卻痛得並不撕心裂肺。
可當沈丹熹墜入這片死寂的天地裡時,那種隔閡似乎突然之間沒了,心頭像是開了一個閘門,一些被封住的負面情緒洶湧地衝刷著她的心口。
她蹲下身,心有感應一般伸出手,輕輕拂開地面上厚厚的塵灰,在塵灰下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怎麼是我。”
沈丹熹驀地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喘氣,一時間心神還沒辦法從夢中完全抽離。
瞳孔深處翻湧的陰翳未退,讓她此刻的面相透出一股陰冷的戾氣。
這不是她第一次陷入這樣殘酷的夢魘裡,自從上一次嘗試結嬰失敗後,她便常常陷入這樣的夢境裡。
沈丹熹生於玄門,六歲時開靈竅入道,一路順風順水,不過十年,就修到金丹期大圓滿,在玄門之中頗負盛名,人人見了都得贊她一句少年天才。
但自她跨入金丹大圓滿後,境界便從此停滯不前,一晃眼又過去十載,她依然未有寸進。這十年來,沈丹熹已不止一次衝擊過元嬰境界,皆因種種原因失敗。
金丹之前煉身,金丹之後鍛魂,想要結嬰,必要深入探索自己的魂靈。
沈丹熹這一深入探索,便探出了毛病。
她閉目內窺靈臺,果然在魂上看到了一絲縈繞不去的怨氣,像一筆灰暗的陰霾黏附在她的魂魄上。
她起初以為這怨氣是自己外出歷練時,不小心沾染的。畢竟就夢魘中所現,這些怨氣皆來源於一座被蠻夷踏破的城池,而她先前從未去過那一座邊境城池。
修仙之人雖是世外之人,可畢竟在這紅塵之中,對天下大勢還是有幾分了解。現在的大榮朝雖已過了鼎盛的朝代,開始漸漸走向衰敗,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當今皇帝昏庸無能,現今國力仍能鎮壓住周邊蠻夷。
這樣的城破慘景根本沒有在邊境之地發生過。
沈丹熹夜夜陷在這樣的夢魘裡,急切地想要將縛魂的怨氣剝離出去,可想要剝離怨氣,就必須找到怨氣的根由,如同斬草要除根一樣,若不拔除根莖,單是割去表面的草葉,怨氣也會如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